好太王碑贴
01
我坐出租车到达丸都山城时，那里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
看门的是位看着就有几分严厉的大爷，不过“严厉”大爷非但不严厉，而且还很好心。他看了看我亮出的通票就放行了，临了还跟我说，“也不给你检票了，明天上班后，想来还可以来”。当然，第二天我并未来使用这一优待，因为那山城与集安还是有些远的。
这个时间里，山城里已然没有了游客，山林一片寂静，只在不远处，似有小溪流淌着，哗哗的水声清澈悦耳、绵绵不息。
寻到了那条小溪，也就找到了丸都山城南门以及南城墙遗址。那城门早已无存，只留下一处巨大的豁口。而城门两侧的城墙，也已然坍塌成了碎石堆。它们向相反的两个方向延伸着，犹如两条残破的臂膀，依然在这道山口中，煞有介事地表露出一派扼守的姿态。想当年这里也是雄关漫道，即便金戈铁马，又岂敢随意叩关。只今天，就我一个人在这昏暗的暮色里，从这里静悄悄地走过，我似也只能听到长长的一声叹息，从历史的深洞子里悠悠地传来。
丸都山并不高，但很险峻，它围三而缺一，环抱出一个河谷盆地。那座丸都山城就便营建于这个狭窄的盆地中，公元3年，高句丽琉璃明王迁都于今天集安的国内城时，就开始修筑丸都山城，以做陪都。公元2世纪初，山上王时期，丸都山城得以再建，并从国内城移都于此。丸都山城一直是作为国内城的军事守备城而与它唇齿相依的，从地理位置上讲，它与地处平原地区的国都国内城成犄角之势，平时这座山城里也储备着兵器粮草，战端一开，军民便转移至此，依险固守，直到来犯的强敌，久攻不下后不得已而罢兵。
如今的丸都山青山翠岭的容颜尤在，而当年的那座王都车马入流的繁华却早已荡然无存。沿着小路，穿过昏暗的树林，去寻找被考古学家辨识出的几处遗址，那也是这千年古城留给今天不多的依稀记忆了。
东汉后的三国、两晋时期，战乱频仍，群雄逐鹿中原，作为地方割据势力的高句丽，自然也是蠢蠢欲动。公元238年，高句丽东川王协助司马懿剿灭了盘踞辽东的公孙渊，其后的五年中，由于高句丽势力的进一步壮大，这位王也泛起了觊觎辽东的小心思。公元244年，那颗想要飞得更高的心，终于抑制不住了它的膨胀，于是，东川王派兵袭扰了他的老东家曹魏占据的辽东。
袭扰，仅仅是袭扰，就为高句丽埋下了祸根。
公元246年，魏将毋丘俭率万人来伐，东川王不敌，最后龟缩于丸都山城内。哪知这位在三国历史上没有几个人知道的毋将军，硬是在保卫丸都山城的丸都山上，创造性地完成了一个经典的偷袭战例，他束马悬车，一举将这个不可能被攻破的山城给攻破了。其后，惜字如金的陈寿，仅在《三国志》中留下了让人脊背发凉的三个字——屠丸都。
02
穿过树林，有一处隆砌起的石堆，那是山城内少有的几处建筑遗存之一——瞭望台。如今为了避免人们在古迹上登台瞭望，在瞭望台的一边搭建起了一座高度、规模相仿的木台。我登了上去，上边站着一位衣着朴素的老人，他显然是当地人，手臂轻轻摆动着做着锻炼。我微笑着向他点头，他也笑着点头回应。
我扶着栏杆问老人，“您知道西北方在哪里吗”？他辨认了一下方向，而后给我指了大概的位置。我盯着那里的山色看了许久，而后跟老人说，“您知道吗？三国时，魏国有位将军曾率领士兵偷偷攀上那里的峭壁，并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偷袭。为了保证这次任务的突然性和爆炸性，他们硬是用绳子绑住车辆马匹，把它们拽到了山顶上，而后就从那个方位冲击下来，攻陷了丸都山城”。
他依旧一边不停地摆动着手臂，一边痴痴地听着我讲。或许我说的什么，对他来讲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一个人在说，因为这片林子在这个傍晚时分太安静了，太寂寥了，太孤独了。或许他听进去什么，对我来讲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想在这个地方，讲出它的故事来。
我问老人，是这个公园的管理员吗？他说，不是，他只是住在这里的农民。
老人问我，是来做考古的吗？我说，不是，我只是路过这里的游人。
瞭望台前是条山沟，在往前到丸都山脚下，便都是平整的农田。
我问老人，这片空地里建个瞭望台做什么？
他说，听专家说是为了保卫宫殿用的，他说这里来过许多专家。
我又问他，那些宫殿在哪里？
他指着我的身后说，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的依旧是一片树林和庄稼地，但与山前平整开阔的农田所不同的是，那里保留着一片未开垦的荒野，那里就是被保护的宫殿区遗址了。
老人问我，想不想去那里看看？那时天色已经渐黑，本想着随便转转也就回去了，经老人一问，我竟不加思索地说，走。
去宫殿区的路上，老人告诉我他姓张，在这里还留有几亩田地。
我好奇地问，这里不是被保护了吗，怎么还有田地种？
他说，大部分当地人确实都已经迁出去了，但他没有。
我依然问老问题，集安申办了世界文化遗产，你们高兴吗？
老人很朴实的说，高兴，但又高兴不起来。
我问，为什么？
老人说，保护了，地收了，没法种粮食了，老庄稼人以后可怎么生活。
我问，没有补偿吗？
老人很有些顾虑，再三问我是不是记者，而后才说，补偿有，但怎么算也不合适，真拿到手里的还是少了些。
03
曾经辉煌壮丽的宫殿，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了，只有几处岩石堆砌起的围堰，依旧执着地证明着这里曾经存在过一片巨大的土木工程。当年颁发王国号令的地方，如今已经荒草萋萋，碎石遍野，只偶尔有几朵野雏菊，悠闲地绽放着，不荒废这岁月的蹉跎。
老人还是把我当成了“专家”，兴致勃勃地问我，这城是薛仁贵毁的吗？
我告诉他，应该不会是老薛干的，在高句丽被李绩和薛仁贵平灭的二百多年前，长寿王就已经将王国的都城从集安迁往了平壤，之后的这里，就应该被逐渐废弃了。
漫步在碎石和荒草之间，秋日的虫鸣此起彼伏，苍翠的丸都山在渐沉的暮色中，也渐渐幻化成了漆黑的剪影，犹如巨大的天然城垣。可是我的心中，并未因这个巨大的屏障而感到踏实，我似飞到了一千多年前的某一时刻，我似听到了丸都山上传来的震耳杀声，我似感到了身处宫闱中的王上、臣妃们瑟瑟地颤抖，以及在那一时刻里难以名状的绝望。
曹魏、西晋对于北方中国的统一，终是短暂了些，其后是动荡而疯狂的“五胡乱华”。历史又给了每个北方民族以机遇，我想坐在这座宫殿里的高句丽诸王们，面对时代机遇，又怎能心如止水。
然而历史对于这个有着漫长国运的王国，也是不留情面的，当高句丽的那颗又要蠢蠢欲动的野心，再次准备飞得更高的时候，它的北方却偏偏诞生了中华军事史上最是人才济济，在五胡十六国中最是叱咤风云的鲜卑慕容氏家族，这真是高句丽人的悲哀。
高句丽与慕容鲜卑自公元2世纪末，为争夺辽东而冲突不断，征伐频仍。直至公元342年，前燕慕容氏家族由慕容皝、慕容翰、慕容恪、慕容霸（慕容垂）组成超级豪华的明星联队，在倒霉的高句丽故国原王身上玩了票大的。要知道慕容氏阵容中的这些名字，在未来“五胡”的历史上都将是翻江倒海式的人物，即便在中华军事史上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前面也会被写上“杰出”两个字，注意不是一个人，是每个人。
这样一群杰出的军事人才，曾经将目光共同注视过这里。他们一道众志成城来到这里，马踏了这个在传说里固若金汤的城池，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采用的是什么战术，我们只是知道，那位故国原王不得已，上山去打了游击。而燕王慕容皝，攻陷丸都山城后，掘其父尸、俘其国母、毁其城池、焚其宫阙、掠其人民、夺其财富，那真可谓是惊天骇地的一幕。
而高句丽民族，也是很让人敬佩的民族，它倔强坚毅，经此大难依旧不折。其后，又是数十载的韬光养晦，最终在平安好太王时期，高句丽实现了夙愿，夺取了辽东。而那时，无论三国曹魏，还是鲜卑诸燕，都已经湮没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然而丸都两陷，即便在这个王国最强盛的时期，也是个绕不过去的阴影。于是，在好太王的儿子长寿王在位期间，高句丽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将王城从如今的集安迁往了，更远离中原的平壤。
瞭望台
04
老人的家就在宫殿遗址的附近，那确是一个有些孤单但却安静的居所。老人邀请我到家中小坐，说是让我尝个甜瓜，以答谢我给他讲的这些，丸都城的过去故事。其实我也很愿意去到那柴舍中去看看新鲜，那个小院的宁静让我感到自己从辉煌的历史中，又回到了现实。
不过想到还有辆出租车在景区大门外等着我，而天色也确实太晚了。我便委婉地跟他说，“大爷，我对这个山城历史了解的也不多，我所知道的，不过是中原史书所记载的，一些战争故事罢了，而战争留给这里的，也只会是一些伤心事”。
我和老人在那个小院门前分手，走出老远，老人还站在那里，向摸黑走路的我喊着，“走那条路……右边那条”。
坐上老高的那辆QQ，告别了山城，我只是遗憾，不能去看看山城下的墓葬区了。
回到集安市区时，已经是灯火通明。在宾馆里稍歇，就打听着去找朝鲜菜馆，哪知道在当地并不多，有的几处也在很远。经人指点，走到了鸭绿江畔，但那里黑黢黢的一片，只能听得到江面上的涛声。而后胡乱走上黎明街，在那里撞见了一条香港城美食街。
得了，今儿晚上就在这里，凑个热闹吧。于是在这边陲小城的美食街上，吃了一碗“正宗加州”的牛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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