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夹子

在很久以前，梦境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它们逍遥自在，极难捕捉。

人们若是想要做上一场美梦，就会去胡桃树上摘一只胡桃，请能工巧匠将它制成胡桃夹子，这种戴着各色帽子的木制小人，会吸引不同的梦境。

而被放置在床头的胡桃夹子会将捕捉到的梦境存在自己的帽子里，如果有需要，他的主人才会将梦境拿走。

“梦境被拿走了以后会怎么样？”一只正在被制造的胡桃夹子问他的工匠。

“不会怎么样，只要你被需要，就可以一直站在那儿。”工匠熟练地为他安装好手和腿，正在挑选合适的帽子。

“可以选红色的吗？”

“不可以，”工匠在一堆半成品的帽子里挑挑拣拣，还不时拿出来给他试戴，可没有一顶让他感到满意，“只有定制你的人可以挑选帽子的颜色。”

“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我的客人太多了，我不可能记住他们每个人。”

工匠想了一会又说，“不过有一次一个失去双腿的孩子来找过我，他要了一个金色帽子的胡桃夹子。”

“金色代表什么？”

“光荣和辉煌。”

胡桃夹子沉默了。

“他曾经是一位士兵。”工匠补充道，“不过具体会做什么样的梦，我也不是很清楚。”

很快，那顶帽子被做了出来，但还没有刷上颜色。

“要等你的主人来取时再刷上颜色。”工匠说着，将胡桃夹子放进了玻璃橱窗中，那里还坐着一只玩具熊和一只水晶百灵鸟，不过后者好像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

“来新人了。”玩具熊说道。

“你们好。”胡桃夹子优雅地浅鞠一躬，然后把帽子摘了下来。

“你好。”百灵鸟缓慢地移动着充满裂纹的身体，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来找工匠定制胡桃夹子的人很多，所以每隔一阵子就会有那么几个胡桃夹子被放到玻璃橱窗里来。

不过很显然，眼前这位是最有礼貌的。

因此玩具熊和百灵鸟对他都很有好感。

不过胡桃夹子的心情可没有他们好，之后的几天里，定做的客人一直没有来，于是他只能一直戴着那顶没有颜色的帽子。

这天，夜幕降临，街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行人三三两两经过工匠的店铺。

“听说战争又起了。”

“是啊，真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噩梦。”

他们说着，从玻璃橱窗前一晃而过，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精美的胡桃夹子，他在几天前被制造出来，是一位小女孩的生日礼物，不过现在她已经跟着家人搬走了。

工匠把这事告诉胡桃夹子的时候，他的脸色很难看，以至于很多天来，他都只看着自己的帽子发呆。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待在这里也很好啊。”玩具熊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开始掉毛了，他的背后破了一个小洞，身体里白色的小绒毛就在晴朗的天气里跑出来，飘得满橱窗都是。

“下雪了？”照例午睡的百灵鸟突然惊醒，还因为动作太大又多长出了一条裂纹。

“没有下雪，是我的绒毛在飞。”玩具熊解释道。

“是这样啊……”

“你很喜欢雪？”胡桃夹子突然开口。

“不，我一点儿都不喜欢。”

“百灵鸟都很喜欢春天吧。”胡桃夹子想起来，春天里，百灵鸟的歌声非常美妙，不过他从没听过，因为被制造出来以后，他就站在橱窗里了。

也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听到。

“不！我讨厌春天。”百灵鸟说着，又生出了几条裂纹。

“别提这事了，”玩具熊小声提醒道，“这是她的伤心事。”

胡桃夹子知趣地闭了嘴，很快又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事里了。

连玩具熊也跟着忧伤起来。

但他想了很久，并没有想出什么具体的伤心事。

看着橱窗外的一地树影，玩具熊默默地想，可能我的记忆和那些白色的小绒毛一样，都在好阳光中飘散了。

烦恼也就这样没了。

战争很快绵延到了小镇周围，工匠再也没来开门，橱窗上渐渐生起了灰。

胡桃夹子觉得自己的帽子重了很多，他捧在手里仔细看了半天。

“它要是红色的该有多好看啊。”他说。

“红色代表什么呢？”玩具熊问。

“不知道，工匠没和我说过。”

两人一齐看向百灵鸟，因为往日里，总是她知道得最多。

“我只知道棕色代表稳定和保护，”百灵鸟说，“国王的士兵们就戴这个颜色的帽子。”

“你见过国王？”胡桃夹子想起那个失去双腿的孩子，又问，“那你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吗？”

“不知道。不过你们要是指望国王能让战争结束的话，那可真是个笑话。”百灵鸟补充道，“他是个自私的家伙。”

“是国王贴出告示，希望求得一只歌声动听的百灵鸟，又说要她冬天也能歌唱，于是就有人制造出了一只水晶百灵鸟。”玩具熊解释道。

一旁的百灵鸟沉默地盯着自己的翅膀，那上面的每一根羽毛都有了一道裂痕。

“为了证明自己的百灵鸟能在冬天歌唱，国王在一个大雪天请来了所有的王室成员，又叫人把百灵鸟放到了城堡最高的屋顶上，这样她的歌声才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到。”玩具熊说。

“是的，水晶并不怕冷，”百灵鸟小心地移到了橱窗边缘，“但当我从高高的屋顶上坠落下来时，他们似乎才明白，一只水晶做的百灵鸟是不会飞的，她和同伴们格格不入。”

“之后我就到了这里。”说完，百灵鸟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她觉得好多了。

“那么你呢？”胡桃夹子看向玩具熊，现在，整个橱窗里，只有他没有说出自己的伤心事了。

“我不记得了。”玩具熊挠了挠自己的肚子，现在那里也破了一个小洞，白色的小绒毛跑得更欢了。

这天晚上，一个炮弹降临到了这个小镇上，熊熊烈火燃烧了三天三夜。

黑色的烟飘在整个小镇上空。

“这是我有史以来见过最可怕的场面了。”玩具熊说。

他是三人之中最早来的，所以说这话更有权威性。

而三人之中，胡桃夹子是最不常发表意见的。

“你们看，橱窗也有裂痕了。”

黑夜中，不知谁轻轻说了一句。

一个清晨，百灵鸟早早地醒来，却发现橱窗不知什么时候被震碎了，而且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长。

“它们好像一棵大树的根。”胡桃夹子说。

“它要裂开了。”玩具熊说着，将两人护到身后。

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橱窗哗啦一声消失了，迎面而来的是弥漫的硝烟、浑浊的空气和空无一人的街道。

“我还以为我要待在这个破橱窗里一辈子呢。”百灵鸟高兴地舒展着翅膀，即使它们好像随时都会碎掉。

“哈，你猜怎么着，我在地上捡到了这个。”玩具熊拎着工匠的颜料桶，那正是红色的，他对胡桃夹子说:“你将拥有一个红色的帽子了。”

无人的街道延伸到小镇的各个角落，百灵鸟优美的歌声响了起来，她忘记了破碎的痛苦，而将这种契机当作新生。

戴着红色帽子的胡桃夹子在这天夜晚捕捉到了一个小小的梦。

“玩具熊，你不要再飞毛绒了。”他说。

“为什么？”玩具熊被吵醒了，坐了起来。

“不知道，梦里有个孩子这样告诉我的。”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不要再想念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