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幽兰魂

作者: 梨涡小篆本尊 | 来源:发表于2017-03-26 02:55 被阅读33次

           

    孤岛幽兰魂

           七月黄梅天,不是酷热便是潮闷。方绿烟偏在这个季节怀了身孕,她的心情简直糟透了。朴牛照旧端着宜兴壶,站在水缸边观看里边的金鱼吐泡泡。方绿烟隔着玻璃窗看到丈夫终日无所事事的悠闲状,忍耐着去内室找妹妹红嫣。方红嫣正坐在桌前看书。她听到脚步声转起身,却见绿烟刚跨入门就眉头一锁,对着痰盂呕出中午勉强吃下的茭白豆腐羹。红嫣忙跑出去又跑了过来,双手端着一碗凉白开:姊,你漱漱口啊。绿烟接过来,含了碗里的水,吐掉。红嫣拿毛巾用脸盆里的水湿了湿,绞干了,凑到绿烟旁想擦拭她唇角和下颌上的水渍,但绿烟闻到毛巾上的肥皂味儿就胸口烦闷,胃里作酸。她斜靠在床头并推开红嫣的手臂,淡着脸说店里俩月都没赚到什么钱了,再这样下去就要关门了。

      红嫣是个伶俐的人,她心知肚明花店的生意素来都很清淡的,多亏云四姨妈隔三两月的接济才能支撑门户。云四姨妈是方家姊妹现唯一的亲戚。云四姨妈住在英租界的云家花园里。云家花园单佣人都有二十几个。方绿烟以前只要带几盆时令鲜花去看望云四姨妈,总不会两手空空地回来。可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首先封锁了英租界,方家姊妹却一直住在法租界,不得不和云家断了来往。方红嫣没觉得什么,她刚满十八岁,才从女子高中毕业,平日里帮着打理打理店里的花木虫草,要么就跟她那些同学搞什么社团话剧玩。方绿烟却不能对物价日益上涨,生计渐难维持,飞机还不时在头顶轰鸣等现状视若无睹,心平气和。更何况她又有了身孕。绿烟越抱怨越是气苦,终于咽咽地哭了起来。

      红嫣默默地坐在绿烟身边,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姊,我想去考演员。

      绿烟吃了一惊,伸手去摸红嫣的额头。红嫣烫的是时下流行的翻卷小波浪,额前留着细细直直的刘海,此刻被汗湿得紧贴额上。令绿烟手心一黏,但确定不是发烧。红嫣一甩头站起身来,绿烟又吃了一惊,她刚刚发现红嫣已经发育得蛮腰丰臀,袅娜娉婷了。再仔细瞅瞅,眉眼还有几分仿佛电影明星周璇哩。不知不觉间,红嫣就长大了!这令绿烟心里泛起了前所未有的甜酸苦辣杂烩汤,她忍不住又是一阵俯呕。

      方绿烟经营的花店,门面不大,名种还是有的。尤其有盆绝品兰草“金黄素”。这“金黄素”又叫“金稜边”。据《花镜》记载:其花有十二萼,丰腴而娇媚;花瓣澄澈,沉入水中,便如鱼沉,无影无踪。还妙在叶片自尖上生一黄线,直下如金丝,在灯下闪闪发光,故名“金黄素”,此花在兰草界仅次于天下第一草“绿云素”。

      “绿云素”方家花店本来也有,可在云四姨妈五十大寿那天被绿烟送去了云家花园。事后朴牛好一阵心疼。朴牛是绿烟红嫣的父亲生前收的一个小徒弟。也是芙老爷子临死前拉着绿烟的手,宣布招赘的大女婿。朴牛记得那一年正赶上日本对上海发动的第二次淞沪大战。开战仅几个小时,八字桥、江湾路、青云路、四川路一带便成为了飞机轰鸣和枪炮交火的战场。他背着红嫣,拖着绿烟,还掺着方老爷子往租界赶。原本方老爷子是不会被炸弹炸伤的。可他半路一定要赶回花店带上那两棵祖上传下来的兰草。当时成千上万的难民都在逃命,方老爷子一挣手,转身就淹没在了人群里。朴牛只好把红嫣交给绿烟后赶回去追。他追上时,只见方老爷子浑身血污地倒在已经成为废墟的花店门口。他怀捧着“绿云素”和“金黄素”的球茎,气若游丝地说:这是花的精魂,是中华的精魂……

      想到这里朴牛就鼻子发酸。他知道绿烟内心是不愿嫁给他的。所以安葬了方老爷子后,他没提成亲的事,只尽一切力量和一切心思重开花店。日常只卖些文竹,海棠,玫瑰,百合,蟹爪兰或者夹竹桃。对外从不声张还保存着“绿云素”和“金黄素”。他心想人在乱世安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八·一三”事变后,英租界和法租界俨然成了战时上海人的避难所,每天都有大批人推着板车或者老虎车,抗着行李或者包袱,没头苍蝇般地挤进租界。租界外的中日军队更在交火中逐次增兵、轮番增援,投入了近百万的兵力一直打了三个月,直到最后一支中国部队——谢晋元的孤军营撤回租界。这场战争最终以日本人挺进上海,将太阳旗插满华界的大街小巷宣告结束。在这段日子里,半是恐惧,半是听天由命,绿烟草草地跟朴牛完了婚。朴牛是个话不多的人。天生一副老实巴交的木讷相。新婚之夜他看着绿烟那张冷艳凝香的脸,勉力挤出一个憨傻的笑容。他说: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和细妹的。

      放心?方绿烟轻哼一声,放心照顾好你自己吧!她打开点心盒子,深深地嗅了一下,乌梅干的气味像三月碧桃在夜里开放,润心沁肺。她拈出一块含在嘴里慢慢地濡,又点燃了蚊香放在自己的床脚下。绿烟不爱挂蚊帐,她嫌气闷。可上海的蚊子三个足抵一盘菜,朴牛几次都在梦里被叮醒,然后劈里啪啦打上半天蚊子。他真不觉得这蚊香有半分管用。但是绿烟喜欢闻蚊香的味道。这蚊香是云家给的。只要是云家的东西在绿烟眼里无一例外都是好的。比如那清一色的乳白雕花墙壁,象牙色的大理石地板,莲花形的缀着流苏的水晶吊灯,云四姨妈身上的金银绣天鹅绒旗袍,云四姨妈手上比黄金还要贵重的火油钻戒指,云家花园的那辆黑色福特车,云四姨妈膝下留洋归来又风流倜傥的儿子云琛……绿烟叹息着睁开双眼。她心道命运真好象一种漫长无期的刑罚,将原本娇花模样的她磨锉到如今干花败柳的田地。可云琛居然还要她。云琛,你真是坏哇!绿烟嘴角弯翘着发出嗔怨。

      你不就喜欢我坏吗——云琛漫笑一笑,吸一口烟,然后说,姨父真的是为抢救什么兰草去世的?那是什么宝贝,你拿来给我瞧瞧。

      你瞧到眼里就拔不出来了。绿烟随意开了个玩笑。云琛就发出了冷笑:稀罕么!他自床上坐起,走到穿衣镜前系衬衫的扣子。绿烟的脸火辣辣地起了烫。次日她将“绿云素”送到了云家花园。其实绿烟知道云琛这个人长袖善舞,朝秦暮楚。可是乱世的日子难过,能欢乐他一朝一暮也好过心如死灰槁木。然而红嫣不这样想。

      红嫣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她读完女子高中却坚决不读了。红嫣说日本人在学校里搞奴化教育,他们居然自称是秦始皇派往海外采长生不药的后裔。他们将国文课本里的课文几乎全部删除,强迫大家学习日文、片假名,还天天要喊“大日本帝国万岁,万万岁”。红嫣瞪圆了美丽的眼睛说,日本人甚至利用林则徐禁烟和圆明园被毁的历史,说英国人包藏祸心,和法国人狼狈为奸。而日本人帮助中国人收复了香港,还要共同建设“大东亚共荣圈”。同学们个个敢怒不敢言,逐渐索性都退了学。朴牛听到后咧了半天嘴,又忙给红嫣碗里夹了好多菜。绿烟却懒洋洋地说,你不想读书也可以,不过哪里都不要去,老实在家里呆着。红嫣委屈地嘀咕了一句。绿烟没有听清楚,也心知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便换了温和的语气:如今的世道太乱。后弄堂裁缝铺老板的女儿,本来多漂亮体面的人,就是八年前打仗的时候人在佛庵拜神,结果被日本鬼子糟蹋成了疯子——绿烟到这里吞住不说,红嫣红了脸,她放下碗筷缓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来红嫣考入了电影公司,给袁美云、黎莉莉等红明星们当“绿叶”。“绿叶”自然很难受人赏视。过了半年,红嫣和一个姓孙的编剧开始出双入对。绿烟冷眼观察后,觉得那个孙编剧的为人谦和,眉宇间却总隐隐有些锋芒透露。他还教红嫣学习打拳。红嫣学习得很认真,每招每式都送到家,从不马虎偷懒。久了自然一跳一闪一蹲身一出手,都象模象样。绿烟偷看时常常把不住笑出声。红嫣收势转身推她离开。绿烟凝睇着红嫣,噗地一笑,在她耳边小声说:小明星春心动矣。红嫣却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强咽了下去。

      转眼到了次年二月,绿烟的产期将至。她变得臃肿,显得笨重。脸上还印着一片片的蝴蝶斑。她的脚也肿得好象发面的馒头。每天行动都需要朴牛搀扶。这一年的租界有了个新名称“孤岛”,但孤岛终日沉浸在苦难的海洋中。日本人控制用电,限量供米,一家一户只能买到一升米。朴牛常常三更起床去排队,排到中午甚至下午才能买到米。绿烟饿得身上皮肉都失去了弹性,指头一按一个小坑。朴牛借遍邻里才凑了半碗豆腐渣,用盐炒熟了端上桌,须臾就被绿烟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唯一能给他们生活带来安慰的只有开着花的“金黄素”了。它叶片碧绿,花朵水嫩,冰清玉洁,清香四溢。绿烟含泪触摸着一支新冒头的花箭,说,水。朴牛端来一大碗水。绿烟轻轻地将花瓣沉入水中。真是如鱼饮水!只见这蓝瓷碗里清凉凉的水,却看不见那金灿灿的花。绿烟一松手指,那支花箭体又“嗖”地弹回空中,花上水珠顺势扑了朴牛满脸。绿烟微微地笑,朴牛也憨憨地笑。绿烟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她拉起朴牛长着冻疮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吹。朴牛哽咽着说: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和细妹的。他话一出口绿烟哭得更凶了。朴牛抽出手往自己脸上煽。边煽边说,你个没用的东西,你个没用的东西——红嫣在过年前就和孙编剧一同消失了踪迹,朴牛几乎找遍了整个法租界都找不到。后来看到城头的悬赏通告,才发现孙编剧居然是被通缉的暗杀党分子。绿烟得知一头昏厥了过去。醒来后天天对着家里的观音瓷像虔诚祈祷。

      绿烟以前是不信神鬼的,如今却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上天垂怜上。稀罕的是,红嫣还真回来了。她是在一个深夜逃回来的。绿烟见到她时险些又昏过去。红嫣的脸上还带着血。绿烟试探着去摸,温温的,腥腥的,果然是血,不过不是红嫣的血。也不是孙编剧的血。是红嫣和孙编剧仇敌的血。也是所有中国人仇敌的血。孙编剧确实是暗杀党的成员,但是他暗杀的都是日本鬼子和帮助日本鬼子残害中国同胞的汉奸。她也是暗杀党的成员。红嫣说完这番话镇定地迎视着绿烟和朴牛。朴牛张大了嘴,半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绿烟则紧紧搂着红嫣,又哭又笑又捶打她又摩挲她。过了会儿红嫣推开绿烟,说自己手中有张情报需要交给孙编剧,但是她预感自己将不能亲手交给他了。说完,她把右手食指填入口中,吃力地往外抠,直到抠出一条丝线,丝线尽头挂着一个小小的胶卷。可刚掏出胶卷就听到了猛烈的拍门声,红嫣脸色一寒,急忙把胶卷吞回肚里。这一动作刚结束,花店的门就被撞开了,只见宪兵队和云琛一同闯了进来。绿烟惊疑地看着云琛,她怎么也没想到云琛已经成为了为日本人做事的宪兵队队长。

      云琛看到红嫣也十分意外,随即哈哈大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云琛一箭双雕,可算为皇军立了大功。

      红嫣平静地注视他说,别难为我姊姊和姊夫,我跟你走。

      云琛斜视了绿烟和朴牛一眼,笑笑说,只要他们肯把“天下第二草”乖乖献给皇军,我绝对放他们一条生路。

      你!绿烟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手指云琛骂道:你个汉奸!

      云琛走到她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狞笑着说:我是汉奸你是什么?贱货!你贱得把“天下第一草”亲手送到了我府上,还贱得要为我生孩子。

      混蛋——朴牛狂怒着抡起长凳就要向云琛砸去,冷不防被几个宪兵用枪托打晕在地。

      红嫣猛地抄出随身佩带的勃郎宁手枪,对准云琛。云琛漫笑一笑,把绿烟推到自己身前,同时快速掏出枪,顶住绿烟的头。红嫣目光骤然一惊,硬生生地收回扳机上的指力。云琛得意地说,方红嫣,你无路可走了,还是乖乖交出情报投降吧。红嫣眼睛湿湿地看着绿烟问道:姊,此刻你要是我你会做何选择?绿烟深吸口气说:好细妹,我要做的会是爸爸当日所做的!红嫣嫣然一笑,笑得犹如雨后海棠,晓露芙蓉。“砰——”地一声,她开枪射中了云琛的额头。于此同时绿烟也用力挣开云琛,举起“金黄素”的花盆狠狠摔落……

      啪—啪—啪—啪—啪——密如雨珠的枪声击破了夜空的宁静。

      三个月后,孙编剧收到了一个密函。函内夹着一只凝固着黑血的胶卷情报。他深深亲吻着这个胶卷,又用颤抖的手翻过信函,上面署着寄件人的姓名: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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