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三年（262），洛阳东市聚集了太学（国立最高学府）大部分的学生，他们的脸上写满无奈与失望、悲愤与叹息；他们感叹宿命的无常，惋惜智者的消逝，更是不自觉地沉浸在广陵散下半阙那悲伤的曲调中难以自拔。盏茶之前，这里送走了他们敬爱的贤者，前行的导师，为了挽留他的性命，他们召集了三千余人向统治者请愿，事实却真实而又残酷，民众的呼喊反而成为了他催命曲。
次年某日，夕阳已近黄昏，一位中年文士经过山阳，在不起眼的小草庐前停下脚步，远处凄凉的废墟中缓缓传来悠扬的笛声，清冷而又空灵。中年人仿佛受到了重击，他颤抖着，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愧疚、无奈、愤恨、遗憾，种种情感在他胸中翻腾。他不敢再停留，在寥亮的笛声间留下的只有他渐行渐远的低吟。数年后物是人非，他将当日的思绪与低吟整理并公诸于世，名之为《思旧赋》，署名向秀。
黄初四年（223），谯国的官家诞下一个婴孩，这家的祖先为躲避仇家从会稽迁来，易奚姓为嵇姓，无情的时光将过往的仇恨化为尘埃，默默无闻的嵇家终于出现了一位正史留名的人物，嵇昭，字子远，官至六品督军粮治书侍御史，他也正是这孩子的父亲。
人生三大不幸之首即是幼年丧父，这孩子尚在襁褓之中，嵇昭就离开了人世。万幸的是，嵇昭死前给家人留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足以让孩子的母亲与长兄将他抚养成人，稍长后，这孩子拥有了他的学名，嵇康。与一般的士族子弟截然不同，嵇康的幼年完全在母兄的溺爱中成长。他赖床，直到小便憋不住才起床；一个月有十五天不洗脸；除非身上痒得受不了，不然绝不洗澡。在这般逍遥游心的生活状态下，嵇康怀揣着对尘世与未来美好的梦想成长。转眼，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相继辞世，少帝曹芳即位，次年改年号为正始，留下一段在历史上抹不去的光辉与印记。
这是国家翻天覆地的十年，仿佛冰河倾泻的前奏，阿紫宁静的表面下暗藏波涛。淡淡的涟漪中，嵇康并没有在意那飘散的落叶，浮沉的冰川，他沉醉于天才少年王弼精妙的言论，徘徊流连于名士何晏的清谈会场；他辩论真实与虚伪、聪明与勇敢、音乐与情感，在政治的漩涡中独觅净土，在纷扰的现实中编制理想的梦，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曹操的儿子，沛王曹林看上嵇康的文才，将女儿长乐亭公主嫁于嵇康为妻。游离于尘世之外的嵇康摇身一变，成为了曹家的驸马，这一刻，命运已注定他的心灵再也不能拥有无暇的净土，再也挣不脱俗世的羁绊。他所拥有的宁静正在一点一滴的流逝，只是这份安详有些出乎意料的长久。
正始九年（248）好似暴风雨前的寂静，曹爽与司马懿两大政治集团正酝酿着一曲悲凉的奏鸣曲，而前奏是如此的祥和。携着新婚的喜悦，嵇康与数位志同道合的友人在山阳的居所附近闲游，爱妻挚友相伴左右，品茗弹琴，逍遥游心。后世将同行之人撷取了六位，即山涛、阮籍、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与嵇康一同名之为竹林七贤。谁也没有想到，当日的好友在短短的两年后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在价值体系的终极选择中渐行渐远。
正始十年（249）秋，高平陵政变爆发，拥有强大政治资本的曹爽以一种可笑的姿态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在谎言中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追随司马懿的名士没有想到，这场政变竟拉开了魏晋血腥权位杀戮的序幕，时代终于迎来了它的判词：“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在死亡的威胁与名利的考验下，嵇康的老大哥山涛选择追随他的姻亲司马懿，而嵇康作为曹氏姻亲，更为了他心中的正义，走上了反抗司马氏的第一线。
嘉平二年（250），王淩叛变未果被镇压；正元元年（254），李丰等人发动宫廷政变未果，名士首领夏侯玄慷慨赴死，从容就义；正元二年（255），文钦、毌丘俭叛变，看着昔日的好友以生命反抗司马氏的统治，嵇康无法再沉默，他准备加入文钦等人的起义军。在山涛苦苦的劝说下，嵇康才被说服放弃这个想法，但他们都没有想到，黑夜竟如此地漫长，而梦魇也正在此时来到。
一个阴冷的清晨，嵇康如往常一样打铁，向秀在一旁给他鼓风。忽而，一阵狂风吹过，几乎熄灭了炉火，即在此时，向秀看见了远处行来的轿马。故太傅钟繇少子、司马氏的亲信钟会，仰慕嵇康言行，轻车便衣前来拜访，嵇康却熟视无睹，继续舞动他的铁锤。钟会毕竟还是有些才子风度，起身默默离开，沉默许久的嵇康此时冷冷地发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曰：“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带着愤恨与嫉妒，钟会悻悻地离开了，嵇康没有想到，他将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
事后不久，司马昭在钟会的建议下决定辟嵇康为掾属，借此丢给嵇康一个艰难的选择，服从还是牺牲，终将何去何从？绝望之际又传来一声噩耗，沛王曹林病逝，这对矛盾中的嵇康而言，却无疑是一个获得解脱的契机。他决定为岳父守孝三年，离开挚爱的妻女，遁入深山与隐士孙登学道。他暂时忘却了尘世的纷争，忘却了处境的矛盾，忘却了不平的愤懑；他与向秀讨论养生，与阮侃讨论住宅与命运的关系，在巍巍名山中寻找精神的净土。可惜的是，短短的三年很快便过去了，回到尘世的嵇康面对的是愈加分崩离析、名实不符的世界。
甘露二年（257），诸葛诞兵变，次年，被司马昭镇压，标志着最后一股亲曹势力的灭亡。甘露五年（260），小皇帝曹髦不甘忍受司马昭的控制，怒而拔剑冲入相府，太子舍人成济在司马昭亲信贾充的授意下，用手中的长矛贯穿了曹髦的胸膛，一时间，天地为之昏暗。历史的绘卷上，洒满了亲曹人士的鲜血，尚留在历史舞台上的，不是降了，便是沉默，即使是高傲狷狂的阮籍，也只敢用醉酒表达胸中的不满。举目望去，只有一人，敢于正视这淋漓的鲜血，直击这黑暗的统治。
作为曹氏的姻亲，更作为一个正直的文人，在生命与正义面前，嵇康毅然选择了后者。他不断抵制当权者的统治，在举国推行名教礼法之际，他高举自然的大旗，贬斥仁义，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犀利地攻击张邈的《自然好学论》，全盘否定了儒家文化的价值。对嵇康挑衅性的言行，司马昭高明地选择了容忍与拉拢。景元二年（261），历史给予了嵇康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山涛由吏部选曹郎高升，留下空缺，他提议朝廷由嵇康接替自己。
对于山涛提供的使士人趋之若鹜的官职，嵇康不出意料地回绝了，然而，在拒绝之际，他还给山涛留下了一份长信，题为“与山巨源绝交书”。多年的郁闷融聚在一纸书信，他指桑骂槐，向天下宣告对于司马氏的愤恨。他笔下一句“非汤武而薄周孔”，敲响了死亡的丧钟，标志着他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
在钟会的拱火下，司马昭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们精心布置了陷阱，以友情与正义引诱嵇康上钩，终于让他卷进了“吕安不孝案”的圈套，为吕安申冤的嵇康尝到了牢狱的滋味。狱中的嵇康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他反思一生的经历，留下了格外阴沉的《幽愤诗》。这首属于失败者的长歌，与数年前肆意激扬的文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死亡的威胁下，理想主义者的精神世界终于动摇了，“今愧孙登”，便是对于他晚年生命的最终总结。
嵇康入狱的消息很快传开，洛阳社会为之震动，三千太学生向统治者施压，为之请愿，自然加速了嵇康的死亡。景元三年（262），嵇康与吕安被押到洛阳东市行刑，名士的死往往是从容的，嵇康淡淡地凝视着自己的影子，仿佛在与它诀别。他问哥哥要来了心爱的古琴，用生命之力弹奏了一曲广陵散，前半阙慷慨激昂而又温暖和煦，仿佛诉说着自己少年时的意气风发，逍遥游世，只听他歌道：“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这半阙曲调就好似情人间的莺莺细语，又酷肖知己间的款款长谈，观刑之人不禁幻想春暖花开的朦胧美景。忽然，琴声一变，充斥了隆冬肃杀之气，歌亦咏至“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晚年的激扬与愤怒在他的眼前一幕幕闪过，他尽力想抓住一些记忆的残片，却又如此的无能为力。“啪”的一声，琴弦断了，嵇康仿佛还沉醉在这悲凉的曲调中，久久不能平静。刽子手举起了长刀，只听得一声深沉的叹息：“广陵散从此绝矣”，刀光一闪，一颗头颅滚落，嵇康终究离开了这个令他矛盾不安的尘世。
死是超然而解脱的，生者何如？阮籍被迫写下《劝进表》，于茫茫无人处高呼“时无能人，竟使竖子成名！”，在嵇康死后的第二年忧愤而死；向秀在死亡的威胁下选择了出仕，在矛盾与愧疚中写下“刚开了头就煞了尾”的《思旧赋》；刘伶纵情于酒，以一篇《酒德颂》流芳后世；山涛在晋初党派斗争的周旋中病逝；王戎在醉后怀念竹林之游，长叹“圣人无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钟会在灭蜀后自立，旋即被乱兵杀死；嵇康的儿子为保护晋惠帝，在荡阴之战中牺牲。名士在荣名与生死、精神与物质、理想与现实中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以迥异的道路面对自己的人生。在千秋万代的历史记忆中，嵇康不过短短的一粟，在悠远的回响中，我们还能忆起什么，是广陵散的绝唱，亦或是沉默中的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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