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辩

作者: 元儒陶扬鸿 | 来源:发表于2018-06-10 23:45 被阅读75次

    庄子曰:“圣人议而不辩。”非不辩也,大道明,是非未混,无须辩也。辩论生于是非,是非纷纷,不得其定;是非混混,不得其别;是非颠倒,不得其正,而有辩论。观乎《论语》,孔子亦有辩论矣,如子张以为达者,为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孔子以为闻也,非达也,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路以正名为迂,而孔子斥其野,以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子路疑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不死为不仁,孔子以为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贡亦以管仲不死公子纠,而又相桓公为不仁,孔子以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被发左衽矣,岂如匹夫匹妇之为谅,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或问以德报怨何如,盖有主张以德报怨者,孔子反问何以报德?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子路与季氏谋伐颛臾,以为不取,后必为子孙忧,孔子斥其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以为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远人不服而不能来,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而谋动干戈,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宰予疑三年之丧,孔子不直与之辩,而问其食稻衣锦安否?予曰安,孔子则曰汝安则为之,君子则食不甘,闻不乐,居不安,故不为也,今汝安,则为之,以其非君子也。出而叹予之不仁,岂无三年之爱于其父母?此不辩之辩也。不与之辩,而辩在其中。长沮,桀溺耕,孔子使子路问之,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讥孔子之救世为徒劳,劝其隐居避世也,孔子亦不直与之辩,而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斥其与鸟兽同群,而己非斯人之徒也,亦不辩之辩也。圣人之辩也,约而达!

    六经之辩希,孔子之辩约,道一世治,是非明于天下,无庸多辩。至于战国,礼乐愈坏,是非愈乱,百家蜂起,而诸子各逞其雄辩,思以其学治天下。而其辩亦有别,孟子之辩正,庄子之辩奇,墨子之辩诬,公孙之辩诡,苏张之辩夸,商鞅之辩强,荀子之辩文,韩非之辩刻。而孟子最能继孔子者也,其学最正。雄辩滔滔而不诡于正,辩杨墨执一之失,折告子义外之蔽,斥许行同耕之伪,辨墨者为二本无分。与齐宣王辩,使宣王顾左右而言他,以好辩名。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世衰道微,诸侯放恣,处士横议,邪说诬民,充塞仁义,则君子恶能不辩?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其志也大,其心也公,则其辩也正,岂同苏张纵横以取富贵禄位之私哉!

    战国人君多竞于利,孟子甫见梁惠王,则问何以利吾国,孟子则以大夫亦问何以利吾家,士庶人问何以利吾身,上下争利则国危,流极于篡弑,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千取百,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止。仁义则无此弊。其言危矣,欲以震其昏心,警其利欲也,斥利欲之害,则显仁义之无不利也,孟子之辩,何其卓伟!至于以好战责梁惠王所以虽尽心而不得民,劝齐宣王反本,发政施仁以得天下之人,则无敌于天下,孰能御之?又辨独乐与众乐等,辩益恢宏矣。

    此与侯王之辩也,辩仁政也;与士人之辩,则辩学理矣。陈相舍陈良而从许行,欲使滕君与民并耕,孟子反问其何不自织?陈相曰害于耕,耕者,农之事也,君与民并耕,孰治国?百工之事不可耕为,则治天下者岂独可耕为乎?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治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以明工之不可不分。又曰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谓耕之外,尚有更重者,圣人忧民之无教,圣王忧天下之不得人,尧舜不耕,而治天下,民受其教,天下得其人,自有其耕,何忧于耕哉!不忧其大,而忧其小,是不知忧也。又曰闻用夏变夷,未闻用夷变夏,弃中原之正教而从南蛮之偏方,是用夷变夏也。孔子没,门人服丧三年,子贡复独居三年,何忠于师也。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奉之,而曾子以为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韩愈所谓“世无孔子,不在弟子之列”,有若岂及孔子哉?而陈相师死则遂背之,于师不忠也;从南蛮之教,于道不知也。下乔木而入幽谷,悖也。且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其斥许行之小道可谓详且明,醇且肆矣!

    告子以仁义为矫糅,谓性为杞柳,义为桮棬,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驳之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仁义固有,非待矫糅,矫糅之,则亦戕贼之矣。告子又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谓不可以一偏盖全,而以性如湍水之无定也。人性之善,如水之就下,顺之也,自然也,本能也,搏而跃之,激而行之,可使过颡在山,有致之者也,非水之本性也,以明人性之善。不以水之或跃,而疑水之就下;不以人之或恶,而疑人之向善。

    告子复以食色为性,仁内义外,孟子亦以白马秦人之喻折之。观孟子与告子之辩数矣,告子才高,而其辩则近理也,弥近理而愈乱真,则不得不多为之辩。于世所流行性善恶混,性无所谓善恶说,孟子又曰乃若其情则可为善,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谓仁义礼智非由外砾,我固之有之也,不思而已。其为恶者,陷溺其心也。天下之口相似,耳相似,目相似,口相似,心岂不同乎?心以理同,然则人之性亦同矣,岂或善,或恶哉?又以牛山之木为喻,人以斧斤伐之,牛羊又从而牧之,斩其萌蘖,人以为未尝有材,此岂山之性也?山之为荒,伐牧之也;人之为恶,陷溺之也。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善虽人性固有,亦须培养也。其论人性可谓不惮其烦矣。非好论性也。盖性不明,则人心不正,人心不正,则天下不治,性者,穷本极源之学。若以人性为恶,则为恶者不惭矣,皆为恶也,不过顺其本性耳;若以人性有善有恶,则为恶不惧矣,各有善恶,恶所难免也;若以人性可善可恶,则善不足慕,恶不足耻矣,性无所定,则生无所从也。孟子惧之,而言性善,力斥告子矫糅之论,义外之说,言性善,则知人性之尊,知人性之尊,则自尊,而勇于为善,耻于为恶矣,孟子性善之说,岂非有功于名教哉?

    任人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而难曰必以礼乎?孟子直指其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为诡辩,驳之曰:“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以其人之说还驳其说,可谓高明矣!世之诡辩者以此谓礼之不足重,而启逐利蔑礼之俗,孟子驳之,可谓正矣!

    又与弟子论舜之怨慕,不告而娶,尧舜禅让,伊尹、孔子之行事,以辨世俗之诬,为圣贤辩护也,则不暇一一说之。凡孟子之辩,一为明仁政,二为闲邪卫正,三为辩诬,四为论性。大雅君子之辩也,宏而实!

    孔子曰:“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荀子曰:“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法先王,顺礼义,党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又曰:“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焉。是以小人辩言险,而君子辩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吶也。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于上所以道于下,政令是也;起于下所以忠于上,谋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无厌、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言君子必辩。小辩不如见端,见端不如见本分。小辩而察,见端而明,本分而理;圣人士君子之分具矣。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应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

    圣人之辩,明其大体,士君子之辩,析其几微。小人之辩,混其轻重,乱其是非。圣人之辩全,君子之辩正,小人之辩诡,不可不分也。或以不辩为高,曰辩者皆为争意气,辩论是非皆为小人,岂非空言相矜,以偏盖全,并诬古今圣贤哉!谓圣人议而不辩者,道明世治也,见世乱道微,异端横行,邪说诬民,非毁正道而不辩,何忍乎?非可沉默而沉默之,不仁也;可辩而不辩,不智也。故君子必辩,辩道之正偏,理之是非,闲邪卫正,经世明道。此孟子所以不得已于辩也。辩之善者,正一世之俗,回天下之惑;辩之利者,教一国之民,理天下之政;辩之雄者,愧小人之心,夺奸人之魄。

    当辩而不辩,若孔子不与子张辩闻与达之别,则人多以闻为达,而自欺者多矣;不与子路辩正名之要,则人以名教为迂,而犯分者多矣;孟子不与陈相辩耕与教之轻重,则人以衣食为道,而逐利者多矣;不与告子辩人性之善,则人以恶为自然,而无耻者多矣。尧舜之明帝,孔子之圣人,伊尹之大贤,为世俗所诬而不辩,则人以尧舜孔伊为口实,而为小人者多矣。故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知其不得已,则体其仁心矣。

    非若曲士之辩,为辩而辩也。田巴之毁五帝,罪三王,一旦而服千人,其辩也,不若不辩,不合道也,有害于世也。鲁仲连折之,使终身杜口,堂堂正正之辩也。小人为利而辩,曲士为辩而辩,学者为真理而辩,君子为明道而辩,不可不辨也。至若有清汉学家之辩,争门户,妒道真,而反宋儒,毁程朱,其心也私,则其辩也多诬,兼曲士小人之辩也,君子恶之!曲士之为辩而辩,则务以胜人;小人之为利而辩,则务以损人。或以不辩为高,皆默而不辩者,乡愿也,正邪而皆是之,是非而皆混之,君子小人而皆媚之,不辩以显其高,而不露其破绽,亦不得罪于人,其为己也善,为术也巧,而心何凉薄也!人不见其非,则不以为恶,而孔子曰:“乡愿,德之贼也!”以紫乱朱,以郑乱雅,似是而非,欺世盗名也!君子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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