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谈论之前,先引用英国哲学家米切尔的《陌生人》寓言:
战争时期,在一个被敌军占领的国家,一名地下游击队员遇到了一位陌生人,他们相处了一整夜。陌生人告诉游击队员说,他是地下游击队方面的一位领导人,只不过不能暴露身份。游击队员完全相信他的话,也相信他是真诚和可靠的。以后,游击队员和他的伙伴们有时看见,那陌生人在帮助自己人,于是游击队员很感激,并对伙伴们说:“你们看,他是我们一边的!”可是有时候,人们又看见那陌生人穿着警察制服在帮助敌军,于是伙伴们就怀疑陌生人,并开始议论纷纷。但那位游击队员还是说:“他肯定是我们一边的!”他认为不能凭表面现象来判断,在那种复杂的环境下,陌生人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总之,陌生人有时看来是在帮助游击队,有时又像在帮助敌人。那位游击队员还是坚定不移地相信陌生人,总是说:“他最清楚应该做什么事情!”但他的伙伴们越来越不相信陌生人,经常说:“哼,如果你说他在我们一边就是这个样子,那他不如投到敌人一边去还痛快些!”
那个陌生人是朋友还是敌人?那位游击队员和他的伙伴在相同的证据面前有着非常不一样的表现,他承认那位陌生人做了帮助敌人的事,可依然相信他是朋友,他的行为自有他的道理的,因为他亲身确认过。一个伟大的人,做了违背自身原则,十分矛盾的事,我们仍然觉得那个人是伟大,因为他这么做自有他的原因,虽然我们不知道。一个有思想的人,说的话产生了矛盾,我们仍然相信他,因为他说这话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们觉得矛盾,一定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彻悟,没有达到他的境界。信仰这种东西很有意思,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他。智者错了吗?也许他真的若有所思,智者对了吗?可是他的话真的很矛盾。正如盲人摸象,有人说是柱子,有人说是墙壁,说是柱子的人说说是墙壁的人错了,说是墙壁的人说说是柱子的人错了,他们都选择相信自己所感觉到的。那么孰是孰非呢?
庄子说,毋需争辩,任何争辩都是没有答案的。世上的人,只看到自己所看到的,看不到道的规则,才会有这么多的争辩。“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1]《庄子·齐物论》,“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庄子·齐物论》。道如大象,儒者和墨者都是盲人,因为看不清道的真理,而用自己所看到的互相攻击。庄子以一种出世大道的心态,睥睨行走于人间的儒者和墨者。可是,庄子这么认为,墨者不这么认为。庄子认为言是要确定的,墨者认为“言,出举也”《墨子·经上》,言就是通过名将自己所知道的告知他人,即“告以之名,举彼实故也”《墨子·经说下》,因而言承载的是社会交流的功能。他们两个孰是孰非?很难说,墨子是从社会功用的角度出发,庄子是从绝对的“道”导出只有确定的“言”才是符合道的真正的“言”。
墨子,用现代的话说应当是个唯物主义者,相信客观事实的存在,争辩的目的就是确定客观事实,“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墨子·小取》,争辩的依据就是争辩的结果是否符合客观事实,“辩,争彼也。辩胜,当也”,假如争辩在是牛和不是牛之间进行,那么判断的标准不是谁厉害谁赢,而是谁符合实际谁赢,比如实际是只狗,那么是牛和不是牛都是错误,唯有是狗的才是正确的[2]。对于庄子而言,争辩本身就是不可靠的,就比如墨子说的,实际是只狗,辩论在是不是牛中进行,那么无论谁赢了都和实际不符。“辩也者,有不见也”《庄子·齐物论》,比如看到远处有一只四只脚的动物,有人说是牛,有人说不是牛,之所以会有这种争辩,是因为看不清楚,如果看清楚了是一只马,那也就没有争辩了。辩论是因为有所不见,引起的,那么辩论也就是去了意义,正如远处的那只并不会因为两个人的争辩而看得更清楚,“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庄子·齐物论》,事实并不会因为谁争辩胜利了就和谁一致。
墨子与庄子关于“辩”的意义的争论实际上是关于“当”的争论,“当”是指所说的和所感知的一致,比如眼前有一只马,说这是马就是“当”的,说这是“牛”就是“不当”的。社会伦理方面,墨子通过功利主义的思想,确定了伦理之中的“当”与“不当”,“义,利也”《墨子·经上》,“功,利也”《墨子·经上》,做有利于人的是就是“义”,有利于人民的事就是“功”,那么说一个做了有利于人的事的人是“义”,那么就是“当”,说做了不利于人的事的人是“义”就是“不当”的。墨子还进一步的说明“利,所得而喜也”《墨子·经上》,“害,所得而恶也”《墨子·经上》,利就是使人喜悦快乐,害就是使人厌恶。在此基础上,墨子为社会的各个伦理概念下了定义,如仁、义、忠、孝、勇、礼、信、君、功、赏、罚、罪[3]……这些定义实际上就是墨子哲学中“当”与“不当”的标准。墨子和庄子是极为不同的,墨子苦心孤诣为我们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感知到的世界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而庄子则极力的摒弃感官的世界,回归绝对的道,人世间的生死富贵,功名利禄不过是南柯一梦,与其苦苦追求,不如洒脱于江湖,与自然相融,忘生忘死,忘乐忘忧,不为名实所累,归于大道。墨子在方法上接近西方哲学的思辨,思想上缺少西方哲学的“精神世界”;庄子在思想上接近西方哲学,都存在着独立于感官的“精神”,在西方这是“理性”,在庄子这是“道”,但是庄子的方法缺少思辨——他是直接否定“辩”的。
然而,庄子的思想是有悖论的,最直接的悖论就是他否定“辩”,否定“辩”就是在“辩”的合理性中争出个结果,因而其本身就是辩。真正的辩是“无言”,庄子确实这么说了“大辩不言”《庄子·齐物论》,而他的实际行动却不是如此。人需要阐明观点,通过对事物现象道理的否定与肯定是必不可少的,著书立说与否定“辩”本身就是矛盾,庄子若要以身践行,那么也就没有《庄子》一书,历史也不能记住庄子这个人。
[1]:庄子认为没有确定,有争辩的言不是言。“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庄子·齐物论》,说话不是吹起,说话必定是要有确定的东西,如果不确定,就不是言,真正的言是确定的,不可争辩的,因而说“言恶乎隐而有是非”。
[2]:原文见《墨子·经说下》:“辩:或谓之牛,或谓之非牛,是争彼也。是不俱当。不俱当,必或不当,不若当犬。”
[3]:《墨子·经下》与《墨子·经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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