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事︱公交车空调失灵

文/方方芳芳

公交车的空调突然出现故障，空气结成冰，人们被冻住了，但是每个人都开始关注自身。

奇事︱公交车空调失灵

-1-

我插着耳机，在摇摇晃晃的公交内听音乐。

突然，车厢后端传来响亮的音乐声。每个人都望向车内末排的人，被望的一排人也茫茫然跟着扭头，却只能看到车玻璃。

人们把头扭回去，心里明晰：是公交车的广播传出的音乐。

音乐播了一会，没有消停的迹象。司机也是自顾自地开车。

大概是车广播出了故障。

我拔了耳机，看向窗外。一种声音就够了，两种音乐加在一起就成了噪声，多尴尬。

到站时，这车连站名都不报了，只唱着歌。好像唱歌才是一辆公交车的职责。

只是啊，这歌一点不好听。奇怪的节奏，听不懂的歌词。

但是，应该是什么歌才好呢，在这种公共场合？

老歌？流行歌？纯音乐？欢腾的歌？悲伤的歌？

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同我一样，心情容易被歌曲影响。听到励志的歌，会倍感振奋，充满力量。听到悲伤情歌，会感到失落，好像歌词唱的是自己的故事。

广播吵嚷了一会，又莫名兀自停了，车厢一下子安静许多。

我缩缩脖子，感到周围一阵冷意。车厢的温度在骤减。

乘客们喊着“好冷”，司机大声说他已经关了空调，可能是空调坏了，让大家忍一忍。

继广播失灵又恢复后，空调系统出问题了。

温度越来越低，车厢内的空气凝固，每个人都被冻住了。

唯一没结冻的，是方向盘、油门和刹车器，三者配合默契，带着一车无言沉默的冰雕顺利前进。

被冻住的瞬间，我正好抬起头。坐在车厢中后部的我，有机会看到前面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姿势，他们停滞的动作，他们的眼神。

身体虽然无法动弹，脑子里的想法却在飞快生成和碰撞。每天被动接受信息的我，第一次感觉到自主意识的存在。

我好奇眼前每一个人的故事。冰寒之中，我为他们编织故事。

-2-

穿着绿色连衣紧身裙、套着黑色丝袜、身材高挑的职场女性，正在通话。

手机那头传来一声声“王工，王工？”她却无法应答，只能睁着大眼睛，透着着急和不可思议。

对方不耐烦，挂了电话，留下一串永恒的“嘟嘟嘟，嘟嘟嘟……”

她的神情稍微松懈了些，心里暗自高兴，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不用再与对方纠缠资金问题了。

她觉得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爬上来，挠得她的气管痒痒的。

她感到口干舌燥。这一天她通了很多电话，说了很多话。她一直在为公司的业务拓展奔波，拿下许多大项目。

每一次聚餐，人事主任都会跟那帮新入职的小姑娘说，多向她学习，做一个能干的事业女强人。

小姑娘们礼貌性地笑笑。她深知她们私下里都不喜欢她这样强硬、火急火燎的性格。

个人选择各不相同， 她从来不惧别人的看法。不管怎样，做好自己就好，问心无愧就好。

双腿被丝袜缠绕得有点紧，怪难受的， 她好想伸手去拉扯、放松一下。

脚趾头传来一阵酸疼。她心里一阵哭笑，这是双脚又在抗议，反对她日日穿高跟鞋了。

如果可以解冻，恢复正常， 她决定回家一定要用热水泡脚，以后尽量少穿高跟鞋，多穿平底鞋。这身别扭的衣服，她也不想穿了。

还有，她要好好给小儿子讲一个睡前故事，做一顿美味早餐。

-3-

低头玩手机的少年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定住了。他成了一座玩手机的人像冰雕。

游戏玩了一半，他已无法再继续，只能眼睁睁看着虚拟世界里的自己一点点失去“血量”，直至“阵亡”。

游戏结束，校服少年呆呆看着屏幕，再过十分钟，手机就该自动锁屏了。

他好想抬起头来活动活动脖子，可是事与愿违。也正是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肩膀和脖子的酸痛，冻得越久，酸痛感越强烈。

背部和肩膀好像被紧紧箍着。他急需一只大手，把他的筋骨好好拉伸。

拉伸，这个字眼勾起少年回忆：“有多久没进行锻炼了？当时哀求了妈妈许久的健身房，几个月了，才去两次……”

等恢复正常，他要去健身房好好拉伸一把，筋骨和肌肉强烈拉伸时的那种撕裂感，远比这酸痛来得恣意爽快。

-4-

一对夫妇说着话，望向对方时被定格了。

妻子嘴里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圆着嘴，停在那里。

丈夫看到妻子的滑稽模样心里发笑。

妻子看出丈夫眼里的笑意，露出怒色。

丈夫心领神会，立马收住笑意，平静如常。

两人静默相对，只一对眼珠子可以动，这时他们才发现彼此的眼角有了皱纹，发迹染了霜。

刚才那样眼神交流的小动作，在彼此之间有多久没出现了？默契的眼波流转，他们找到久违的温柔。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他们庆幸，这特别的一刻，他们恰好四目相对，才得以有这样静静的时间，好好看看对方。

两人心中决定，回去之后，也要常这样凝视对方。在日复一日重复单调的生活里，唤醒旧时心底的爱意，不负韶华。

-5-

身穿白衬衫的白领靠着车窗打盹，冰冻发生后，他的意识反而渐渐苏醒。身体外的一切被冻住了，属于体内最本能的那些东西却在一个个复活。

他没法睁开眼睛，只能向内聆听和感受。原来自己身体里有那么多跳动，太阳穴，额角，喉咙，左胸腔，有时候小腿的腓肠肌那块也会跳一跳。

腓肠肌？这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名词，应该是很久前了。

那时候在校红十字会，跟着校医学了好多急救常识：小腿抽筋，中暑，溺水，心肺复苏，还有很多。

只可惜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只对只言片语有些许印象。

明明还不到三十岁，脑子却好像在慢慢退化。读书时可以背诵一大段一大段的文章，就连《逍遥游》那么难的课文都背下了，现在要读一篇古文、看一本书都觉得费劲。

脑子开始记不住事。他想起一句英文谚语：If i rest,i rust。

是高中时的女同学教的。那时候他们结为复习搭档，互帮互助，备战高考。大学后却渐渐断了联系。

“很很久没联系了，我的脑子真的生锈了，你在哪里？”

-6-

校服少年座位旁站着穿休闲服的女白领。她正准备捋头发，抬起的右手才摸到额头右侧的刘海，就被冻住了。

这真是个尴尬的动作。她庆幸自己不是要伸手抓着头顶的把手，手臂抬得还不算很高。不然，腋窝的一片风光在这么久的定格中可真是一览无遗。

她又想，还好不是穿昨天那一套无袖的连衣裙，今天的短袖衬衫，有所遮掩。

真是奇怪，人一开始上班，仪容就会发生这么大变化呢。

她从前读书时，从来不穿裙子，永远是一套运动装。舍友们曾经调侃她，三套运动装穿了一整个夏天。

现在回想，大一入学那段时间真是她的黑暗历史，乡巴佬进城的即视感啊。可是，那不拘小节、不施粉黛的四年不也就那么过来了嘛，自己过得并不比别人差。

年岁渐长，思想也随之发生改变。她以前瞧不起的热裤、吊带裙、浓妆，现在她一样样尝试。从前没谈过的恋爱，她也想尝试。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大学四年，她从不为任何人容。如今，她为寻找悦己者而容。

-7-

穿校服的女生正在和男友聊天，信息写好，正要按下发送键，却动弹不得。

她看着男友一条条信息跳出来，再怎么心急她都没有应对之术。

她知道五分钟后，手机屏幕就会暗下去，进入休眠。她贪婪地看着视觉范围内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把它们刻在脑子里。剩下的未知时间里，她都只能在心里回忆。

屏幕暗了，她看着绿色灯光无力地闪着，似乎一下比一下慢，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好奇怪，明明应该感觉心急紧张，可这些情绪转瞬即逝。她甚至很庆幸有这么一件奇事，让她有理由不回复男友的消息。

从放学分开后，他们就一直用手机保持联系。男友对她安全的那份上心，从一开始让她感动，到现在令她厌烦。

她开始在思考，恋爱的意义是什么？

显然，他们是早恋。应该以学业为重的高中生活，感情在他们之间疯狂滋生。

感情发生之初，是单纯美好的。两个人互相关心，说贴己话。每一句暧昧的话，都能惹出无限遐想。

然后，是缱绻痴缠。在操场的某个黑暗角落，松开十指紧扣的手指，把对方拥得紧紧的。抱得那样用力，好像下一刻就是山崩地裂。分开时，要有长久濡湿的一吻，他们巴不得一瞬间白头，永不分离。

这样的爱情——也许还称不上爱情——在学生时代就像毒草，它疯长，有害。

上课的时候，会因为想起某一件小情事而走神。待神走回来，她已经错过很多知识点。长久下来，她的成绩在退步。

校服女生在心里叹一口气。她有点想放弃这段感情了，可如若提分手，对两人而言都是一次很大的打击。班上同学肯定也颇有微词。是进是退，都是一样的为难。

有些人相遇得早，在不成熟的年纪开始一段感情，福兮祸兮？

从来没有这样认真思考过的她，借此冰冻机会回望自己与男友的恋爱。感情一直在盲目地前进，她需要停下来了。

-8-

车厢里的人一边担忧，一边庆幸。担忧自己发生不测，庆幸有机会静下来关注自己。

他们一边回忆过去，也一边计划未来。

空调失灵的公交车继续往前开，开往未知的未来。

这辆公交车外的你，是否也会寻一个时间，向内探索和聆听自己身体的声音？

---

#无戒365日更挑战 第十八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