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奕（上）

这个冬天一点也不冷，阳光烙在脸上，感觉额头上要冒汗出来，一丝极微弱的风拂过，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悠闲地在空中转着圈跌落。

这一地的黄，真好看。

和何二仪之间来回约了好几次，终于碰上了头，他带了一大盒阳澄湖的大闸蟹，和五粮液白酒，说十二只蟹两个人吃不了，所以另邀了张翼，张翼？这名字好像有点熟。

何二仪肤色白净，说话温软，对张翼说，“这是我老朋友周大道。”要不是花白的头发暴露了他的年纪，说他是小伙子没人会不信，我差点想叫他年轻时的外号，二姨，终究因了年纪和不常见面的缘故，没叫出来；张翼浓眉，和何二仪相反，脸色较黑，目光炯炯，头发和精神一样旺盛，说话音量不高，但中气充足，听了何二仪介绍，说，原来是周大道啊，二仪要不说，我还真认不出来了呢！

“你认识我？”我实在想不起张翼这个人来。

“三十年前我们还同事过的，那时在可庄棉纺厂，你做徐厂的秘书，我在门卫做，看来您是贵人多忘事啊！”

“哦，想起来了，你就是张三啊！”我有点疑惑地朝他的腿望去，“你的腿……”

张三爽朗地哈哈笑起来，弯腰费劲地扯起左脚裤管，露出银白色的金属架子来：“安了副高科技，外装自动助力器，这一套也化了十几万，不过值，很好用。”

张三我有印象，那个输了棋哭鼻子的小伙子，被人当成说笑的话题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

那时我刚退休沒几年，承蒙徐厂抬爱，还在棉纺厂发挥余热。可庄举办第二届农民运动会，各个村及各单位都组队参加比赛，徐厂让我组织人员，说任务艰巨，这一届我们厂的目标是保二争一。

三十年前正是乡镇企业如日中天的时期，工人基本都是年轻人，运动项目上有不少优势，可庄农运会各参赛队中夺冠热门除了我们棉纺厂外，还有上届冠军机械厂、可庄中学队，倒是各村队相对弱一些。

接了这任务，我就忙乎开了，细致地在工人间询探，填着表格登记，怕有所遗漏把事情搞砸了，快要上交比赛名单时，张三来找我，说他也想报名。

张三的脚跛的非常非常厉害，是先天性残疾，安排他在门卫看门有照顾的成份，平时安份安己着，不迟到不早退，工作剋剋业业，从没出过差驰，不过，他能和运动沾什么边？我一时愣住了。

他要报名的是围棋比赛，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给他表格登记，他大名确实叫张翼，可厂里的人都叫他张三，可能在家排行老三吧？我也没问，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我对他还真没上心。

那一届运动会的竟争出乎意料地激烈，除了机械厂和中学队，还冒出了黑马电子厂，我们四个字的比分交替上升，不分上下，直到最后一场蓝球决赛成了生死之战，拿下这一场我队就是冠军总分就是第一，输的话只能屈居亚军，我没什么压力，徐厂的保二争一目标已达成，不过若是能锦上添花夺个总冠军就更妙了，我很重视这场比赛，亲自在旁加油助威，可惜最后还是以2分之差败了，心里多少有点小失落。

我强颜欢笑着下定论时，总务科的小赵说，还有场赛事没结束，听说张三杀进了四分之一决赛，不知赢了没有？我一拍脑门，对啦，我咋把围棋赛给忘了？

围棋赛在可庄荷花池，荷花早已谢了，一支支褐色的枯梗略显单调地竖在池中。这乡镇的比赛沒那么正规，活动室中围观的人很多，安静着连一声咳嗽都显得突兀。只有一对棋手在对奕，桌上靠着根不锈钢的拐杖，棋子落下的“嗒”一声清脆地穿过沉闷的空气，我有点心急，轻声问这是哪场次比赛？一听是决赛，我乐坏了，挤到张三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说了句好样的。张三没回话，也沒回头。

那局棋张三输了，输了也没关系，因了亚军的4分积分，棉纺厂以总分2分的微弱优势夺得第二届可庄农运会冠军，也是最后一届冠军——后来可庄没再办农运会了。

徐厂很高兴，还拨专款弄了个庆功宴，发表了激情洋溢的讲话，并给“运动员”颁发了红包，张三却没参加，我是后来听小赵说的，他到门卫给张三送红包，张三竟然红了眼，哭了，说，本来那局棋他是可以赢的，真是个认真的可爱的小伙子。

张三的这几滴眼泪还一度成了棉纺厂闲聊时的笑料流传了段辰光，张三呢，还是认真着上班，不迟到，不早退，没多久，这笑料也淡了，我也辞了工作，回归乡野逍遥快活去了。

不曾想三十年后又见到张三时，一切都变了模样，当初的瘸子现在健步如飞，沒了年轻腼腆的模样，岁月在我们的脸上刻划出了抹不平整的痕迹，在他爽朗的笑声里，我还是不自觉地想像起当年他哭鼻子的模样。

席间，自然会提及当年的围棋比赛，张三气场强大，侃侃而谈，倒是我和何二仪两人成了陪容和听众。

“那个李四方收官的功夫真的不错，我擅长的是杀龙，那场比赛开始不久我就咬上了他一条大龙，虽然最终沒斩到，也占足了便宜，一度有很大优势，我就有点大意，不曾想收官时被他一点点给扳转，反被他赢了半目，不过后来我们经常交手，他基本上没什么机会赢棋。”

说起围棋，看得出他有点小得意，何二仪也附和着说张三围棋确实厉害，围棋圈子里送他个外号叫他张三刀，专杀大龙，经常中盘就让对手投子认输，别说在可庄，就连整个颜市也罕逢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