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古龙的江湖，谁是武功天下第一？谁是剑法天下第一？这样的话题，讨论纷纭，却总是难有定论。不过，若论谁是古龙江湖的第一孝子，那似乎容易解答多了。翻开中前期的代表作《大旗英雄传》，便有了答案。
在《大旗英雄传》中，五福联盟之一，盛家庄庄主盛存孝的出场，古龙是特意着了一番墨的：一条面膛紫红，狮鼻阔口，颔下微蓄着短髭的中年大汉，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盛大娘）身后，双手高举着一顶大竹笠，遮住了银发老妇头上的雨水，自己的一身锦缎衣衫，却被雨水淋得湿透。
这银发老妇，正是盛存孝的母亲盛大娘。透过这番场景，仿佛看到一个孝子，正走到你面前。
盛存孝，紫面浓眉，身材魁伟的大汉，既是盛家庄庄主，更是江湖中赫赫有名“彩虹七剑”的领军人物紫心剑客，江湖中少有的特级剑手。
他的母亲盛大娘凭一手”玲珑妙手，三散天花“暗器驰名江湖，但比她暗器更难缠是她的脾气个性。她脾气火爆，好争强斗狠。当大旗门夜探寒枫堡，作为外援的盛大娘带着儿子最先赶至，意图赶尽杀绝大旗弟子。同时又心胸狭窄、言语也吃不得亏，且阴险凶狠，与人争执时，一言不合便已暗器出手。对儿子虽极为珍视，却又习惯呼来唤去，几十年如一日，犹如遣奴使仆。伺候这样一位母亲，旁人想想就有些头疼，而盛存孝偏偏侍母至孝。江湖中人，除了赞誉他的剑法精湛，为人义气之外，俱还称赞“紫心剑客”盛存孝是江湖第一孝子。
大旗门与五福联盟之间仇恨之浓，倾三江之水也冲洗不尽。即使传说中的顶尖高手“碧落赋中人”重现峥嵘，也改变不了大旗门掌门人云翼矢志报仇的决心。可偏偏对于盛存孝，不只是同盟之人或江湖众人交口称赞，连云翼也为之叹服。
在草原洞窟之中，盛大娘、黑星天、白星武三人酒中下毒准备暗害”碧落赋中人“排名第三的雷鞭老人，却被识破。雷鞭老人欲反灌三人毒酒。为保盛大娘，盛存孝抢过毒酒代母而饮。盛存孝认为：为人子尽孝，为母赎命，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性烈如火，见仇人便欲杀之后快的大旗门掌门人云翼也忍不住感叹：人道‘紫心剑客’天性纯孝，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并严令门下子弟等永远不可难为盛存孝这样的忠臣孝子。
02
但纵观二十年前，盛存孝的行孝方式，有着很大的不同。
二十年前盛存孝的行孝方式，正如夜帝之子朱藻所言，可称愚孝二字。可悯又可悲。
盛存孝，出生武林世家。盛大娘望子成龙，视他为绝世天才，对他期望极大。而盛存孝本人资质平凡，苦练却无所成。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望，他狠下心修炼了江湖无人敢练的“断绝神功”，致使断绝了生育能力。盛大娘发现后，自盛存孝十七岁起，为他娶妻三次，以求子嗣。但三段姻缘别说繁衍子嗣，连圆房都不曾。对于这种情况，爱子心切的盛大娘迁怒于儿媳。在大旗门来犯复仇中暗自将儿媳杀害。事后为盛存孝再娶新妇。第二任儿媳，也结局如此。不敢忤逆母亲的盛存孝一方面自惭形秽，一方面为保护妻子在再遭覆辙，总在不远处保护妻子。哪知，第三任妻子水柔颂，终被盛大娘得窥暇机打落山崖。自此盛存孝坚决不再续娶，却不敢发一言指摘盛大娘所行不妥。
二十年前的盛存孝行孝的方式，主要表现在听从母亲安排，遵从母亲的命令，从不违背。这算是正确的为孝之道吗？
《孝经》记载：曾子曰：“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这段话的意思是：曾子说∶“请问，做儿子的一味遵从父亲的命令，就可称得上是孝顺了吗？”孔子说∶“这是甚么话呢？这是甚么话呢？并依次例举天子、诸侯、卿大夫、普通读书人等，即使自身所行无道，但因为身边有数量不等敢直言相谏的人，从而没有失去拥有的东西。孔子认为：为父母的，虽所行无道，但若有敢于直言力争的儿子，父母就不会陷身于不义之中。孔子指出：如果只是遵从父亲的命令，又怎么称得上是孝顺呢?”
最后孔子总结自己的观点，孝顺可不只是遵从父母的命令，更需要在父母行为失当的时候，敢于劝阻制止。
盛存孝前期的孝行中，大部分都只是遵从父母的命令，而母行不义（做不义的事），却没有争之（去制止她）。按孔子的观点，盛存孝前期所行，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孝顺。
又有古语：不孝有三。出自《孟子·离娄上》。年轻时的盛存孝的行孝方式，再对比于此，是否符合呢？何为三不孝？汉朝的经学家赵岐，曾发表自己的见解：
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
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
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翻成白话：
一味顺从，见父母有过错而不劝说，使他们陷入不义之中，这是第一种不孝；
家境贫穷，父母年老，自己却不去当官吃俸禄来供养父母，这是第二种不孝；
不娶妻生子，断绝后代，这是第三种不孝。常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指的就是这个。
作为一方势力的盛家庄，家境富裕，锦衣玉食供养母亲没有任何问题。这符合第二种孝。再看第一种孝，盛存孝一味听从盛大娘差遣命令，不敢制止盛大娘不义之行，甚至盛大娘三番两次谋害自己的妻子，也不敢直言相谏。违背了第一种孝。至于第三种孝，盛存孝为不辜负盛大娘望子成龙的期望，偷练“断绝神功”，致使断绝了生育能力。繁衍子嗣，已无可能。显然又违背了第三种孝。
03
行孝者，能做到呼唤应声不敢慢，诚心诚意面带欢，固然是好。可，如果父母有错，不能指出，只是一味屈从，只会导致其路越走越偏，终不可救。如此行孝，何异于搀扶盲人上悬崖？
再看二十年前的盛大娘跟二十年后，可曾有改变？你能看到二十年后的盛大娘，唤子如仆依旧如故；你能看到二十年后的盛大娘虽黑丝变白发，但不见老妇慈悲却暴虐日深；你又能听闻二十年后的盛大娘在江湖的声望，年老德薄，逐日西沉。
如果说，二十年前不敢违逆全盘听从母亲的安排，这是盛存孝最初的为孝之道。那么，二十年后盛存孝的行孝方式，已经有了不同。
当大旗门弟子铁中棠陷入五福联盟重重包围，出于对这勇敢少年的欣赏，出于英雄惜英雄，盛存孝私自违逆了盛大娘命令，放走了铁中棠。这才有了铁中棠之后的一系列可歌可泣的故事。这是第一次违逆母亲。两人自此惺惺相惜，相互敬服。
在荒郊野外，盛大娘路遇武功奇高的失忆少女夏雨荷，口齿犀利、掌功高下两相比较，皆不敌。受伤之下，用独门暗器“天女针”暗伤夏雨荷。又是盛存孝从旁看出，临走故意遗落了一只装有独门解药的私囊。这是第二次违逆母亲，意在弥补母亲过失，救夏雨荷一命。孰不知也正是因他为母补救的善举，为盛大娘换来了治疗夏雨荷独门掌伤的解药，反而救了盛大娘一命。
待到传说中的“碧落赋中人”排名第三至第六的“风雨雷电”四位顶尖高手陆续再现武林时，江湖一时之间风涛险恶、满伏危机，五福联盟四处拉拢好手欲从中牟利。受母亲盛大娘之命，身为“彩虹七剑”领头人的紫心剑客盛存孝奔走江湖，召集其他六剑：黄冠剑客钱大河、碧月剑客孙小娇、墨龙剑侠龙坚石、蓝风剑客柳笔梧、红鹰剑客易挺、翠燕剑客易明。“彩虹七剑”名震武林，如日方中，实力不可小觑。墨龙剑侠少语寡言但剑法之高，仅次于紫心剑客，易挺身具嫡传峨嵋心法、潜力无穷，钱大河则素有河朔第一快剑之称。即使年纪最小的易明，仅窥其身法之灵妙，脚步之轻灵，已跻身武林中一流高手行列。
这样一个实力强大、武林颇具影响力的组织，若是加入五福联盟，站在大旗门的对立面，恐怕胜负的天平，会倾倒向五福联盟。大旗门人数原就不满十，大弟子云铿与仇人之女私恋触犯门规被刑诛，二弟子铁中棠和三弟子云铮被逐出师门后，大旗门仅剩五人，别说难有胜算，恐怕动辄会满门覆灭。六剑皆以为，他们的盛大哥远来相邀，希望他们能助五福联盟一臂之力。墨龙剑客和红鹰剑客素来信服盛存孝，甘愿共赴水火；其他诸剑亦愿前往助拳。
在此紧要关头，盛存孝又一次违逆了母亲的意愿。原来，他召集六剑并非为了助拳五福联盟，而是希望六剑相助，将五福联盟和大旗门纠缠百年、死伤惨烈的仇恨，从旁化解。他虽无子嗣，但希望五福联盟和大旗门的后代子孙，不要活在仇恨与恐惧中。这一份慈悲与豪情，与身为仇人的铁中棠的决心竟然惊人的相同。铁中棠的决心就是：将大旗门世世代代，都走向同样的道路，造成同样的悲剧的命运，从此改变；要将这连绵数十年的仇恨，在他手中断绝。这是盛存孝第三次违逆母亲，却是胸襟广阔令人敬服的侠义之举。
盛存孝的这份豪情，当称五福联盟内侠义第一人。盛存孝虽然没有子嗣，无法延续家族。但他费心尽力甚至承担不孝骂名，为整个五福联盟后代生存与发展思虑谋福的胸襟，却早已超越个人小家之孝。这份情怀，江湖中人提起来，哪个会不竖起大拇指道一声：真英雄。也许，那时，也会因盛存孝的善名与义名，武林会爱屋及乌对年老不慈悲的盛大娘多一些宽容。
在最终大决战中，盛存孝拦不住五福联盟和大旗门之间滔天的仇浪，但他又一次违逆了盛大娘。在盛大娘欲动手之际，受伤不浅的盛存孝尽全力，点了盛大娘的穴道。让盛大娘置身于大厮杀之外。大旗门因为出于对孝子盛存孝的尊重，并没有为难不能动弹的盛大娘。最终，五福联盟，除了霹雳火早早退出与大旗门的恩怨情仇，其他奸诈不义者如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等则一个比一个死得惨烈。而盛大娘因为盛存孝的违逆之举，保全了性命。这是第四次违逆母亲，却最终保全了母亲性命。
孝顺不只是盲目顺从，还是更该制止父母的不义之行。若非盛存孝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并视大义为重，勇敢地违逆母亲，那么盛大娘极可能性命难保，酿成新一代的悲剧。
中国多少传统的孝子故事中，孝子们都是用艰辛与血泪，承担着一份孝顺。行佣供母、芦衣顺衣、扇枕温衾、卧冰求鲤这些孝子故事，虽可歌可敬，却无人愿意效仿。这些真的好吗？若再是盲从的孝，更如同放纵的溺爱一样，只会让父母辈和自己走向悲惨的境地。
相比盛存孝最后保全了母亲，像《孔雀东南飞》的焦仲卿和刘兰芝最后自挂东南枝，这样的悲剧，谁想见？是父母？是子女？但愿世间行愚孝而悲剧的孝子少些，敢于直言相谏的孝子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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