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见,我的后背干涸发黄,身上的花纹也如被用过百次的印章一样黯淡无光,爪子更是不复从前的锋利坚硬。
可是那又怎么样?这是我衰老的标志,也是我长寿的象征。
你要问我究竟活了多少年了——
我告诉你,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或许是许多年,或许是许多许多年吧。
据说有个规定,建国之后不许成精。
虽然觉得荒诞,但还是要遵守的。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建国之前就成精了。
可这样一个成精的稀缺生物此时正懒洋洋、慢吞吞地在公园里散步,对周围人的眼光视若无睹,因为我知道他们顶多会惊诧于一只乌龟的体形和年龄——谁会想到它其实是成精了的、能听懂人类说话的呢?
这不,前头靠椅旁有两个女人,一个黑衣一个红衣,我就听得懂她们的对话。
明明天儿不凉,两个人却穿着很凉快,入眼一片白花花。
那个红衣女人脸上有相当厚的白白的一层粉。我盯着她许久,猜测只要她一笑这层粉就可以扑棱棱地掉下来。可是她没笑,只是破口大骂。黑衣女人也不甘示弱,嘴里溅出几滴鸟屎一样的口水。
但她们的对话内容我听着就不乐意了,什么“王八蛋”“龟孙子”,作甚么要扯上我来?
我是只宽容忍耐的老乌龟了,所以只是静静地从她们高尖的高跟鞋旁边爬过去——
哦,那高跟鞋的根子真是又尖又硬,像是我曾经的爪子,或许比爪子还要厉害——
为什么我知道的这么清楚,自然是因为我被迁怒了,被这个高跟鞋跟。
至于原因,谁知道呢?
这些人类,特别是女人,她们疯狂地对骂,顺便将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我,一只可怜的老龟,拉入这场口水战争中,并且狠狠踩上一脚然后踢到一颗不远的树旁。
我咕噜咕噜滚了几圈,撞上一颗树,然后默默平稳了一下心情。
说不愤怒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老者,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激起我的强烈情绪了,一切淡定就好。
说不疼痛也是不可能的——表面上高跟鞋跟蹬在我身上似乎只是一粒石子砸在了蚌壳上。实际上我感到心肺剧痛,那是一种三明治被人上下挤压捏出中间的熟肉的感觉。
这让我想到了曾经的好朋友,它被人一不小心踩了一脚,脚被压烂了,五脏六腑从龟壳一侧溢了出来,却毫无表情,照吃照喝,硬是撑了几个月才死去。
我陪伴在身旁,难以想象它真正所受的痛苦。
现在的疼痛与之相比不过皮毛。
疼痛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不论是疼到面目狰狞还是四肢扭曲,也不会减轻一丝一毫,徒增可怖罢了。
好朋友深以为然,我亦是。
但我终究还是想到了我的主人了——我的第很多很多任的主人了。
我拖着受伤的身体找到了家的地方。门开着,透着橘黄色的灯光,我小心翼翼从不高的门栏翻过去,一看瞧见这个小姑娘就在桌子上吃晚饭。
真好——
她在家。
或许是看出了我爬行的姿势不对,又或许是什么地方渗了血,让她给一眼瞧出来了。小姑娘注意到动静,回头一看,惊呼一声,匆匆放下碗筷,就抱着我仔细检查,然后不放心给我送去医院。
我其实是有些愧疚的。这么大年纪了,受个伤而已,休息休息自然恢复个把月就好了,还让人家小姑娘操心。况且我一向野在外头习惯了,出了事才回家,小姑娘也没说我,但我总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在路上,这个比我小了不知道多少的小姑娘竟然就忍不住数落起我来了。说什么我知道你有灵性,家里头传了好几代到我这儿,但你出去玩就罢了,在外头鬼混也要有个把握啊,啊?现在这怎么搞的?能不能小心点儿?
我趴在她身上由她抱着我去医院,心里却渐渐柔软起来,慢慢地渗出了一点一点的温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受伤的地方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休养的这些日子,我倒是好吃好喝好睡着在家神仙般快活。
小姑娘是个沉静内敛的娃娃,平时却有些很有趣的小习惯。
她将阳台上摆放的花花草草认真地按照自己内心的想法摆放好,然后第二天又换一个顺序重新摆放,像是老师给学生调座位。
有时候她傍晚收衣物,明明可以拿得下所有衣服,却偏偏喜欢把自己的内衣内裤叠放在我的背上,让我羞耻不已,她自己在那偷笑。
吃饭时像个小仓鼠一样小口又快速,平时下午喜欢自己捣鼓很多美食,最后她又不吃,我当然也不吃,又没有养其他的动物,只好倒掉了。
她最近还喜欢发呆,莫名脸红,然后突然对空气傻笑……
愚钝如我搞不懂她在傻笑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就在客厅里踱着步,慢慢地爬,慢慢地思考,从这头爬到那头,再从那头爬到这头,来来回回了好几次。
不是我爬不快,而是没有什么真正值得我去着急做的事。如果愿意的话,没事找事是每个人所擅长的,而我不愿意罢了。
她本以为我要去阳台晒太阳,看我走来走去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扑哧一笑。走过来,胳膊一搂,把我抱起来到沙发上,然后毛绒绒的脑袋贴在我硬邦邦的头上。
我正沉浸在思想的海洋中,被突然抱到空中还有些不知所措,瞪大了眼微张着嘴,心想她要对我做什么。然后很快我在沙发上和她面对面,此时我恢复平静,心想随便做什么吧。
小姑娘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很久,像是对家里的长辈倾诉,我似听未听。
她说完了,我反应过来,想起大抵应该就是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人。
疑惑了一下午的问题终于解开——原来是小姑娘发春了。
一想到这,我的嘴巴吧咂吧咂,脚掌微微蜷起,不甚锋利的爪子露了出来,琢磨着到底是哪个臭小子。
可说起这个臭小子,小姑娘的眼睛里闪着我看不懂的光,脸上重新出现了我看不懂的红晕。
我叹了一口气,爪子收起来。
既然你父母都不在了,那就由我来帮你看看吧。
下午我被允许放出来到楼下玩,和对面那家的兔子聊天。
这是一只傻乎乎的呆萌小不点,白白的,软软的,还很好动。
我曾猜想过如果我和它进行龟兔赛跑会怎么样。结果还是没想通。原因是这只兔子肯定会半路上这边嗅嗅那边啃啃,不愿意认真比赛,至于我,更不会花精力去动一动了。这样的比赛哪里会有结果呢?
我说,我们家姑娘最近发春了,哎,也不知道好不好。
它啃着一根草,直把草根也揪了出来。说,嗯,发春好,生出一起小兔崽子。
我说,那不是小兔崽子,人类的叫小婴儿。
它说,那都差不多。
它又从路边上揪出一根草来,快速地啃着,似乎很美味的样子。我盯着它,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我家姑娘最近发春了,哎,发春了,那个臭小子是个消防员……
它往旁边蹬着后腿跳了几跳,说,消防员啊,灭火的,我家主子就是的。
那还挺巧的,我说,看来消防员都挺忙的,我都没见过你家主子。
又是一阵沉默,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兔子蹦蹦跳跳在路边高高兴兴地除草,玩得不亦乐乎,我也没理它了,自顾自在心里琢磨。
灭火的……那应当是用水的,那感情好,这我喜欢……可是,消防员又这么忙……怎么陪我们家姑娘呢?这孩子没爹没娘也只有我疼她了……哎,心里有些小纠结呢……
我在草地上趴着,随着小兔子的啃食时不时挪一个位置,想了一个下午。
傍晚,兔子的主人来接兔子了。我在那个秃了一小块的地方趴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瞧着他——是个挺俊朗挺阳光的小伙子,大抵做消防员的都是这样的吧。
——只是我没想到这样一个大男子会养一个兔子。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我们姑娘养的也是个成了精的老乌龟啊。
就算小伙子再温柔,看到自己家闯祸的小兔子一脸无辜不关我事的样子,还是训了它一顿。我把他教训的话转给兔子听,它仍然一脸无意。
这时候小姑娘来接我了。
我赶紧迎上去,发现她的目光不在我身上——
在那个小伙子身上,直愣愣的,脸还微微红。
我就不理解了,难道又看上一个了?
兔子在旁边突然说道,原来你家主子喜欢的就是我家主子啊。
我陈旧的脑袋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
敢情这是同一个人呐,我说怎么这么巧呢!
平时说话也不结巴现在和他搭话就结巴了,平时絮絮叨叨,一聊起来就紧张的不行。
我瞧着小伙子的反应,抱着兔子面容拘谨,貌似也不是对咱家姑娘没点意思。
我就说嘛,我们家的姑娘,人美心善,天真可爱,既然小兔子都可以喜欢,怎么就会不喜欢她?
我将“消防员灭火是件好事儿”和“以后两家在一起了我方便和兔子聊天”放在一边,将“消防员太忙了不能陪陪我家姑娘”放在另一边,想了想,最后还是同意了这桩婚事。
他们两个接触之后熟络了起来,似乎之前也有过交道,只不过那我就不清楚了。反倒我们是我和兔子成了中间人,或许是因为上辈子当过月老养的兔子和乌龟吧。
这是缘分吗?我想是的,但后来,我又想,是孽缘啊。
他们恋爱了,小姑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一颗苹果一样,红润起来,圆润起来。这样的变化让我松了一口气,胖起来好啊,是幸福的样子。
可是最近我的心总是砰砰地跳,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这天,小伙子来和我家姑娘告别,说是最近被调去凉山,听说那里每年都有火灾。
我的心里又砰砰跳得更加厉害,心里慌到无法控制。我一着急,就紧紧地咬住他的裤脚不放。
他很惊讶,一脸莫名地看着我。
小姑娘也笑了笑,对他说,这只乌龟有灵性,或许是不舍得让他走呢。
她拍了拍我的脑袋,让我松口,我的头晕乎乎的,但第一次显示出惊人的属于乌龟的韧性,怎么都不愿意松口。到最后他们没办法只好把我咬的地方剪下来,才能让他走了。
等小伙子离开之后,小姑娘突然就呆呆地站着,然后莫名地流出了眼泪。
我心里一慌,就松开了口。
她一下子蹲下来,抱住我呜咽着,说,大龟龟,你也感觉到了是不是,我心里好害怕啊,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
我想,出门在外的人,总有在家牵挂着他的人,心心相通,如今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小姑娘最近在家里魂不守舍。
然而噩耗还是传来了。
兔子在一旁不明所以地啃着青草。
有时候看似傻呆呆没有脑子的人似乎能看清事物的真相。
于是我问它,你怕不怕火?
它说,怕啊。
我问,那为什么消防员要去灭火?人类这么渺小,火势这么汹涌,哪儿来的勇气和自信呢?
我期待它能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答案。可是这次兔子却说,谁知道呢?
我默默地看着小姑娘一遍一遍地重播着电视上一群消防员扑救火灾的画面,面容呆滞,失了表情。
为什么不哭出来呢?为什么没有眼泪?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钝痛。原来身体上的疼痛是可以装作不在意的,内心的疼痛真的难以忍受。
有的人死了,灵魂深深地烙在了人们心里,永远的活在了人们记忆中。
哎,我曾经骄傲于自己的寿命之长。
现在想想,活的再长,活得再久——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们家的姑娘啊,她没爹没娘。余生,我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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