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弄垮一家公司

文/李宏创

我和老杨吹着当初高价买的冷风扇，对视了一会，掐灭了烟头。

他问我:真的要结束了？

我说:真的结束了！

老杨起身走在窗前，对着下面车水马龙，繁华依旧的商业广场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转过头不让人看到，我突然间觉得很心疼，一个男人，在被爱情背叛时没有哭过，在家里发生各种始料未及的变故时没有崩溃，在我们穷到还不起卡账，打遍通讯录里的电话借钱被冷嘲热讽时也没有那么心酸，偏偏在这个时候湿了眼眶。我走上前去递上纸巾，他推开了，从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像个被抢走糖果的小孩，无助而绝望。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们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这个小小的公司倾注了我和老杨的全部心血。这使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生活就是很多时候，努力不代表能实现梦想。

我大学学的金融，一个我从小就觉得高大上的专业，毕业那会儿觉得不能将“毕生所学”荒废，婉拒了某个后来成为某领域老大的初创公司，去到一家投资公司上班。薪水不高，但前景看好。年轻的心总是不满现状，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闻听维仔毕业就开始与朋友合伙创业并且似乎还做的不错后，也有了自己做老板的想法。恰逢老杨来到重庆，先后干了几份工作，有了不少存款以后，也开始内心躁动，加之当年互联网风口一说流行，似乎大街上每个人都可以开公司，做项目，找投资，几轮融资以后上市，出任CEO，走上人生巅峰。

两个傻小子，什么都不懂，就凭着一腔热情，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东挪西借，从一个破产清算的老板那里淘来九成新的办公桌，在某东上买来六台配置尚算可以的电脑，老杨从朋友那里弄来几副逼格满满的山水画，裱在办公室，有模有样地开了公司，成了人们口中的老板。

当看到名片上烫金的总经理职务时，我们仿佛看到未来滚滚而来的钞票。我们是做互联网产品外包的，老杨负责技术和美工，我负责营销和推广。重庆的夏天是我最熟悉的天气，酷热，干燥，无风，整个城市的热岛效应仿佛将重庆放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我们都是等待出锅的食物

公司七月开业，请了不少朋友来吃饭，就算是庆祝开业大吉，席间被各种叫李总，李老板，好不自在。以为世间所有的成功只要努力就能水到渠成。

八月的时候，公司就我和老杨两个人，想做几单业务以后考虑请人，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没有空调，即使门窗全开依然热的汗流浃背，一人一台电话做电话营销。某天老杨和我在公司唯一的一台家用的风扇下吃着盒饭时，跟我商量买台空调，我说那应该很贵吧，他说不贵才800，我说你小子都考虑好了？好吧，之后招了员工也不能让人家跟我们一起吹风扇不是，他赶紧点头。实际上从装上空调到现在空调开的次数也不多，主要是我们发现费电。

公司在8月底的时候开始陆续接单，并且开始盈利，我也开始在某同城网站上发布招聘信息，找了几个员工，扩大了业务，公司的开支也开始增加，项目上到账的钱很快变成了房租，水电，人工开销，五险一金，各种税。公司账面的钱总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开始的时候，公司经常接到各种行业交流会议的邀请和企业服务的电话，老杨特别热衷参加各种会议，也很享受给每个人递名片，被叫成杨总或者杨老板，不过没过多久他就不去了，因为大多是推销各种企业服务的活动，没一个靠谱的，去的也大都是跟他一样三无皮包公司老板（无资金，无名气，无人脉）。

从招了人开始，我就觉得员工就像债主一样，公司之间的款项可以放宽，员工工资可不敢拖欠。我们是小公司，但是员工入职就买五险一金，已经比很多大公司都要人性化了，我和老杨在这个问题上倒是达成一致:再穷不能在员工身上克扣劳动所得。现在看来，我们确实不适合当老板。

8月中旬的时候，老杨买了不少零食水果放在茶水间，告诉我说，咱们要有成为大企业的准备，所以现在就开始适应向别人看齐。我说老杨，咱别没有大企业的运却得了病，他不肯，我也就懒得管他了，我说那你他自个儿出钱吧，他满口称是。后来随着频次越来越高，他也就放弃了。

10月份的时候公司的主营业务一直没有扩大趋势，我们又开拓了另一些业务方向，人也更累了，员工工资倒是涨幅不大。所以开始有员工开始陆续离职，这个我们也理解，没怎么挽留，大都很快就帮忙办好了离职手续，我和老杨还本着同事一场的心理，除了工资外每人加了1000元补偿金，后来发现好人做过头了，部分离职了的员工去其他公司还挖走客户，大部分人逢年过节连个问候短信都没有，我们一直觉得自己很失败。老杨说，我们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了，要学学万恶的资本家，多剥削剥削工人，我说现在可是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社会，何况都是为了生活，人家用脚投票很正常。

每次看到财务搬来的一大叠员工报销单和总账过来的时候，我都让财务多算几遍，希望她算错了，可惜一次也没有。

年底的时候，我拿出公司报表看了看，很无奈地丢给老杨，我说你看看，我们俩辛辛苦苦那么久，赚的还没一些员工多，不知道是谁给谁打工，账面上一堆应收账款，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有能力改变世界，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们甚至没法自给自足自己的衣食住行，苟且的心酸。

项目尾款是最难结完的，很多时候项目做完了，客户验收过后一直以各种理由拖欠，这时老杨就不干了，跟我嚷嚷着要关了项目后台，可是每次最后都认怂了，然后打电话过去，满脸堆笑，好话说尽，求人家无论如何给点。

春节前几天的时候，我在和财务核对账务，老杨跑来跟我说，快过年了哈，我不打算回家了，我一脸懵逼地看着他问为什么，他说没钱没脸回去。我说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放心吧。其实哪有办法，离过年也没几天了，我也不干其他事，我拿出应收账款客户名单，离得远的就打电话，恨不能一天催三次，离得近的就跑客户办公室喝茶，聊天也不打扰人家办公，我这种脸皮薄的人很难开口要钱，一般都是对方脸上先挂不住，然后多少拿回一点。也有完全不为所动的，反过来向我哭穷，李总啊，你看我们日子也难过啊，工资都发不出来了，我们还有几千万的账没有收回来呢，你先回去，钱一到我马上让财务给你们公司转账，你们公司这点钱我们要是有肯定给了，真的是没有啊！年关了大家都不容易，年后来吧，年后来一定有钱……我也不慌，表示理解，喝起茶，耍起手机，不吵不闹，从早上到下午就这么换不同的姿势坐着，最后拿到五万块钱，赶紧起身敬烟，寒暄两句走人，多得不如现得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剩下的尾款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五万块发了工资，缴了物业房屋水电，剩下2000，一人拿着1000回家过年。 

春节期间我妈问我公司情况，我说还可以，不然哪有脸回来见您，我妈笑了笑没说什么。春节那几天没什么事，一直待在家里上网看电影，没出去串门，我这么大人了，遇到晚辈要给红包了，而我，没钱给，只好躲着。跟几个朋友打麻将赢了1000多。

去维仔家拜年，顺便也问问他公司的情况，我们俩就着一碟花生米，喝了不少酒，他说年后就准备上班去了，咱们这类人吃不了老板这碗饭，公司一直半死不活，辛苦一年屁都没搞到，女朋友催着结婚，丈母娘家要我买房，我这一年赚的还没员工多，这婚怎么结？

春节完了要回公司，我妈往我包里放了3000块钱，说穷家富路总归没错，这钱给我应急用。我想她可能隐约察觉出来公司经营不是很好的样子。临出发时，我妈给我做了一桌子的菜，都是我爱吃的，妹妹贴心地给我夹了个鸡腿，爸，妈都没动筷子，我全程只顾着低头吃饭，怕抬起头让他们看到我红着的眼睛。出门的时候我把妹妹拉到一旁，把钱塞回给她，让她转交给妈，她懂事的点了点头。

刚一坐上去火车站的长途大巴，我就没出息地哭出声来，感觉自己一点都不像个负责人的男人。

公司成立一周年的时候，老杨和我在公司旁的小饭馆吃饭，老杨说，你看我们能撑多久，我说到咱们连这家店都吃不起的时候吧。你看中国大多数公司还活不了一年呢，是吧？我拉过啤酒瓶又给他倒了杯酒。

老杨那个时候刚好失恋，交往一年的女朋友觉得在他身上看不到未来经常和他抱怨，老杨一直好说歹说哄着，那次老杨和她大吵一架后分手了。老杨说每件事都由着她，顺着她的意思，她不想去上班也没关系，有多少收入全部上交，然后跑到我这里蹭吃蹭喝，老杨每天公司家里两边跑，中午还要回家做午饭。伺候亲妈也没这么周到过。我就看他一个人在那自说自话，然后沉默不语。晚上约了我和龙哥在凌晨一点的重庆街头喝着啤酒哭成傻逼……

公司快两年的时候，账面上已经没钱，老杨呆坐在办公室一上午。我把员工一个个叫进去谈话，从信用卡里取出现金给他们结算工资，大都向我表示理解，其中一个男孩子临走握住我的手说:“老大，公司的难处我也理解，但我也要养家糊口，所以……”我摆摆手表示知道了，安排完员工的事我和老杨内心沉重却又如释重负……

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后悔拿两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不行。彼此当少年，莫负好时光。我们真正努力过，并且抛下全部杂念去做过，过程无愧于心，结果坦然接受。

现在，公司的倒闭使我们渐趋成熟，但没有磨掉追求炽热爱情那躁动与年轻的心。老杨早就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去了不少地方考察和散心，游山玩水顺带撩妹，他说要把过去几年加班的时间找回来，找个身材很软，温润如玉，含情脉脉的女孩做女朋友。我也找到工作，薪水还可以，并且是自己喜欢的，并没有多大的不适应，依旧跑步，看书，空下来了写些东西，画画素描，另外继续当我的备胎，努力减肥，赚钱，希望早日能够追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因为，我真的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