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水静流
作者简介:浅水静流,原名张蜀军,湖南省耒阳市人,70后。早年从军,复员后辗转珠三角各城市,2005年以后定居中山。现从事外贸工作,忙碌之余、安静时间里喜欢读书写小说。坚信写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积累,需要沉淀,需要静下心来,细心体味和感悟:一点一滴,不知不觉。
故事提要:身为70后的三位女主角:周洁,资月,骆雁玲,曾经陪伴一起度过小学,初中,高中三个学生时段。2017年的某一天,年龄最长的骆雁玲突然宣称自己身负50万的巨额欠款,人生陷入深度崩盘。此种情势下,另外两名女主角:婚姻与事业处于风雨飘摇状态下的周洁,以及情路一直不顺、年逾四十依然单身的资月,还有她们身边的其他人,各自都将做出怎样的选择?
全书分48个章节, 共21万余字。
引子
这世界遍布无数昏暗不明的陷阱。我已是遍体鳞伤、无处可逃,只有你还为我留着最后一扇门,开着最后一盏灯——这微弱的桔黄色的灯光,虽在狂燥的冷风中摇摆不定,却还是吸引了我,温暖了我,让我感到我与世界的尽头,还隔着那么一小段几乎为零的距离。
正文
第一章 周洁
一张旧照片
/2017年11月18日 晚上 中山
摆在眼前的, 是一张拍摄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的黑白旧照片。
一张小小的旧照片。 灯光下目测大约长五厘米, 宽四厘米。 边上有着波浪与针孔相结合的花纹,很不起眼, 却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装饰, 也是唯一的装饰。 照片边角上已经微微地变色, 是那种淡淡的夕云一样的暗黄色, 应该是看不见的水分积年累月渗入相片纸的缘故。整张相片还像裹着一层淡淡的膜, 在这层膜的作用下, 图像变得不那么清晰, 轮廓也变得不那么分明, 让我感到灯光下检视地越长久, 那种丧失了精准度的感受就会变得越强烈。
说它小, 是因为在这样一个窄窄的平面内, 竟然装着三个人的头像。 三个小孩的头像: 左边是我,中间是骆雁玲, 右边那个是资月。 那时候我们在一起, 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我清楚地记得是小年六年级拍毕业照时, 特意请拍照老师为我们三个人拍的一张合影照。 那时候没有统一的校服, 但三个人为了统一着装, 拍照的前一天晚上, 也还是约定好了,一起拍照时, 鞋子可以不一样, 裤子也可以不一样, 发型还可以不一样, 但上身必须穿一件一样的白衬衣。 于是在这张照片里, 看不见不同形状的鞋子, 不同颜色的裤子,只有相同颜色的开领白衬衣, 也算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一个特殊印记。
但是不对, 我一遍又一遍地检视着眼前的这张旧照片, 发现除了不同的发型(我的是一头短发, 资月是两条辫子,而骆雁玲长长的头发拢在后面, 应该是一条粗粗的马尾), 不同的还有三个人的脸型: 我是小圆脸, 骆雁玲是鹅蛋脸, 资月是小巧的瓜子脸。 更有三个人脸上不同的表情:我双唇紧抿, 透露出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但两只眼睛总算还能直视前方, 目光中也能感受得到一点点的坚毅; 骆雁玲表情端庄, 一双清泉一样明亮的眼睛透着那时的无忧无虑;而资月右边的半张脸紧挨着骆雁玲的左耳, 尖尖的下巴几乎垂在骆雁玲的左肩上, 眼睛瞪大毫无怯意地对准前方的镜头, 她的机灵与天真在这张照片里表现得一览无余, 而且恰到好处。
这张旧照片原本挂在我娘家的一个相框里, 和几张其他毕业照一起。 前些年有一次回娘家探亲, 看到这些儿时的旧照片,连同木制的相框, 长年笼罩在灰尘与蜘蛛网里面, 伤感满怀的同时, 亦感到十分的珍贵。 于是在征得母亲的同意下, 将这张三人合影照带来中山, 夹在书房里书架最顶端的一本旧影集里。
平时它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本旧影集里。 十分钟之前被我翻找出来, 摆在面前默默地注视着。 当然,我注视最多最长久的还是相片中间位置的骆雁玲, 右边的资月我暂时无暇顾及, 我把她先放在一边。
大概十分钟之前, 骆雁玲在微信上和我通了一场长长的对话。 这是我在今年年初回家探亲与她见面后,我俩之间仅有的一次长对话。 上次探亲时与她见面的情景, 我现在从脑海中慢慢翻找出来, 感觉历历在目, 恍如就发生在昨天。
那是今年二月的一天夜里, 我俩在参加完高中同学的聚餐之后, 接着赶去参加初中同学的另一场聚会。是去一家叫做“今夜台北”的卡拉OK 厅, 与我们吃饭的“恋湘园”饭馆, 刚好一个在城南, 一个在城北, 隔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我俩用微信打滴滴快车过去。 上车之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在同学的强逼之下, 喝了一点上度数的白酒, 我感觉到有点头晕与疲倦, 见她也沉默着不说话, 便将身体紧贴在靠背窝里,想打个小盹的念头非常强烈。
但是过不多久, 在后面车厢异常滞重的昏暗不明里, 我察觉到她的一只手在向我靠近,速度缓慢,几乎悄无声息, 抵达我左手掌后, 停在那里不动; 过了一会, 像是最终下定了决心一样, 一把抓住我的整只手掌, 紧紧地, 一股热流从我的手掌心迅速通达我的全身。
“周洁——”她用一种近似微弱的灯光一般的声音呼唤着我, 虽然我俩就处在同一个车厢里, 隔着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肩与肩几乎挨到一起, 但她的这一声呼唤, 我听起来就好像来自一个深不见底、 幽暗不明的洞窟里, 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涌上我心头。
“怎么了? 雁玲?”我问她, 同时扭头过去看她, 但是车厢里光线太暗, 我看不清她脸上挂着何种表情。
“我得了乳腺癌——”她声音颤抖, 目光与我扭过去的眼光对视一秒, 再转回去, 但我还是捕捉到一滴晶亮的东西在闪烁。我悚然一惊, 一秒钟之前还在以一种匀速的速率跳动的心脏, 徒然加快了好几倍的速度, 同时像刺猬猛然见到其他唐突的生物一样, 异常机灵地畏缩成一小团。
“怎么回事? ”我犹自怀疑不敢相信,“什么时候发现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个月我去了一趟深圳, 那边一家医院的医生给我确诊的。” 此刻她的语气相当坚定, 听起来不容我不信。
“那你现在怎么办?”我即刻想到她只不过比我大一岁的年纪, 四十出头的年纪, 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种致命的病,一时之间叫我如何接受? 又如何敢相信? 但是眼见她冰冷的话语转换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随之而来的, 是在此之前一直觉得相当遥远的生命的尽头, 第一次突如其来以一种最大的真实呈现在我的面前;这种巨大的真实, 这种几乎没有任何距离的真实感, 不仅令我顷刻之间面容失色和手足无措, 更令我害怕得即使乘坐在一列快速驰奔的火车上, 也要快速地跳下赶紧逃命。
“医生说是早期, 不是中期, 也不是晚期, 还有得治。”她把我握在她掌心的手攥得更紧一些,仿佛是以此来给予我安慰, 并稍稍平息一下我急剧跳动的心。“老实说, 我也怕死, 真的很怕死。 当医生将这三个字说给我听时, 我的整个人即刻陷入一片将我团团围住的绝望里,死神她那无比令人惧怕的阴影一下子将我擒住, 我想走开都不能, 她就像我的影子一样如影随形。”
她停顿一会, 似乎是想让她刚才的话语慢慢渗透到我内心里面, 然后想知道我因此会生出何种感受。但我却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说一个字, 我是被震惊住了。 之后, 她像是回过神来, 继续说道:“虽然我现在比那时好多了, 但当时的那种感觉, 已经刻在我记忆最深的底处,我将永远难以忘记! 由此我得出的结论就是, 活着比任何一切都重要!”
出租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下, 红绿灯以及其他路灯的光影钻入车厢里面, 使得她的脸的轮廓和脸色依次进入到我的视线里面,虽然不是很清晰很分明,但我能感觉到如车窗外夜色一般的平静与凉意。
“你也一样, 周洁!”过了红绿灯闪烁的十字路口, 她忽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
我似懂非懂, 毕竟这种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没有切身的体验和感悟, 所以那时并不是很在意。我更关心更紧张的, 是她的这个病如何治疗, 因此转而问她:“那现在怎么治疗你身上的这个病?”
“医生说我现在的病情还算稳定, 因此不需要长期住院, 只给我开每个月的药, 嘱咐我按时按量服用,持续观察几个月, 看病情如何发展? 如果感到异常或者有恶化的迹象, 须第一时间报告医生并入院治疗。”
医疗方面我是绝对的门外汉, 继续深入探讨下去我根本做不到, 无从下手, 无话可说。 我的心绪变得愈发不宁,心情也变得无比悲伤和沉痛, 深深的无力感猛地将我牢牢地困住, 眼泪随即夺眶而出。 我从手袋里掏出纸巾, 先递给她一张, 然后再抽出第二张擦拭我自己的脸。
“你现在用钱紧不紧张?”我忽然想到她一直呆在家里, 好像一直没有工作, 收入不知从何而来, 如此重大的病情突如其来, 经济方面肯定捉襟见肘, 而我当下能尽微薄之力的似乎只有这一点。于是我继续对她说道:“我手上目前还有一万块闲钱, 你需要的话, 我现在就从微信上转给你。”
这话我说出口时毫不犹豫, 异常坚定。 因为面对当时的情形, 我太想给她以我力所能及的帮助。 如果当时不是在车里面, 而是在外面, 我想我会非常动情地给她以拥抱,给她以我最大的关怀与鼓励, 因为在如此巨大的困难面前, 个人太过微弱, 而我相信她需要这些, 需要我和她站在一起。
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 她拒绝了我, 无比坚定地拒绝了我。 她对我摇了摇头, 满眼噙着泪花, 说:“现在还不需要, 周洁! 但无论如何, 我得感谢你,你的好意我会记在心里, 永远!”
随后的聚会我俩一直郁郁不乐, 怎么也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 尽展欣颜, 尽情享受同学相见无比的开心与快乐。
回到中山后, 虽然我一直把她的事情挂在心里, 但因为这段时间自己也过得相当郁闷,也就没有什么恰当的时机与她通电话, 甚至在微信上也不曾简单地聊上几句, 直到今天晚上八点, 吃过晚饭以后, 她在我的微信上面出现了。
“周洁, 在吗?”
我躺在几乎占据了书房三分之二空间的床上, 读一本书名为《别相信任何人》的外国小说, 手机近在咫尺, 就在我身体侧旁, 我不可能看不到她发来的信息。拿起手机看到是她之后, 我很快回了一句:“在的, 雁玲。”
没等她回我, 我马上又添加了一句:“有事吗? 你还好吗?”
如果在平时, 她打字说话的速度我是永远跟不上的, 但今天晚上不一样, 她看上去有点迟疑, 有点欲说还休, 这让我感到无比惊讶, 心中立即联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或许要发生。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现在唯一可行的似乎就只有死了。”
隔着手机荧屏, 她泪雨滂沱、伤心欲绝的画面呈现在我的眼前。 面对此情此景, 猛然之间我当然是手足无措, 心急如焚却不知道拿什么话给予她安慰, 只能傻傻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把你逼迫到如此境地?”
“我现在脑子里面想得最多的, 是各种各样可以付诸于现实的死法, 怎么样死得没有太大痛苦, 怎么样死得还能保留一点最后的脸面。”
她终于恢复了将近往常一半的打字速度, 我在这边快赶慢赶, 总算还能跟得上。“你先不要说这些话, 先告诉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欠了一笔巨额的债务, 想尽办法也偿还不了。”
她总算掀开了巨大冰山的一角, 然而身在这边的我, 还是掌握不了她那边灾难可能发生的大致方向。“巨额债务? 到底欠了多少?”
“接近五十万。”她在那边应道。
五十万? 慌乱之中与情急之下, 我只能用我自己的内心默默惦量, 惦量着这样一个数字的绝对份量。 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主妇来说, 五十万当然是一笔巨款, 而且几乎不可承受。“你怎么会欠人家这么大一笔债务?”
“炒股亏的。 今年以来亏得一塌糊涂! 我拆东墙, 补西墙, 越积越多, 到现在再也借不到一分钱来填补这个窟窿了。”
我能想像她在那边, 是怎样一种求死不得、 求生不能的悲惨景象; 但说到死, 说到一死了之这样一种未免太过简单的做法, 却是我怎么也于心不忍、 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她去做的。 我为她感到心痛, 悲戚的眼泪情不自禁顺流而下, 但同时也在默默思考, 尽我最大能力替她出可行的主意。 最后我对她说道:“假如我是你, 雁玲, 面对现在这样一种局面, 首要的还是要去想办法筹钱还债, 而不是去想如何死。 死又能怎么样呢? 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我现在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首先——”我慢慢地替她分析:“你现在家里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吗? 现在形势所逼, 只有先拿来把它卖掉。 按市价来算, 大概可以卖到二十万多一点吧? 然后亲戚朋友那里, 多多少少可以借到一点吧? 再有同学那里, 如果你不好意思开口, 我可以替你出面, 或者以我自己的名义, 向他们开口借一点, 每个人那里借一点, 凑起来不说十多万, 五六万应该可以有。 最后, 剩下的部分, 就要靠你出来打工挣钱慢慢还了。 你再不能呆在家里了, 一定要下定决心, 出来找一份工作做; 一年两年还不清, 你就打算五年, 五年再还不清, 你就计划十年, 总有还清的那一天。”
“你这个主意我不是没想过, 周洁, 但是也行不通。 我现在这套房子, 早已不是我自己的了。 三年之前我把它卖给了我父母, 他们已经把全部房款给了我, 而我早已把这笔钱投进股市里, 到现在一点残渣也不剩了!”
我仿佛听到一声无比凄惨的哀嚎传入到我的耳中, 那犹如母狼失去幼狼一样的哀嚎声震荡着我的耳膜, 我感觉到了几乎要裂开一般的剧烈的疼痛。 到了这种境地, 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 周洁, 我还是很感激你, 真心实意地感谢你。 我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不仅没有看不起我, 不仅不曾骂我一句, 指责我一句, 还帮我想办法, 替我出主意,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你的这份深情厚谊, 是我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最为看重的东西, 我当深藏在我心中, 直至永远, 再见!”
谈话到此为止, 手机上面停止从她那边传来一行行文字。 我像极了冬日里经受过霜打的一只茄子, 躺在床上, 极度萎糜, 极其茫然。 我想像自己像一个沙包, 被投入一片宽广而深幽的水域, 自行慢慢沉入水底的情形, 强烈的窒息感随之而来, 就像周围的空气突然被抽离了一大部份, 变得异常稀薄, 而我所需的氧气远远不够!
过了好一会, 我才回过神来, 身上的体力才慢慢地恢复上来, 于是从床上爬起, 掂起脚尖从靠着床尾的书架上, 找到那本沾满灰尘的旧影集, 翻开来, 一页一页翻找那张旧照片。 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躺在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里。 此时它也应该知道我在想念它, 从来不曾这么急迫地需要它; 它就是装满我许许多多回忆的匣子, 我现在很需要打开这只又老又旧的匣子。
哦, 它就在这里, 终于被我发现就在这里。 我把它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 一遍又一遍地检视着, 还伸出手, 轻轻地抚摸她们两个人的脸, 骆雁玲的脸, 资月的脸, 就像她们当年抚摸我的脸。
梦境随后如期而至。 秋日黄昏, 如同一根根金线一样的明净阳光, 斜斜地照着一排排半旧不新的教室。 所有的教室都空无一人, 和煦的晚风从开着的窗户穿堂而过, 安宁而静谧。 是在放学后的一段时间里。 更为空旷明亮的操场上, 传来孩子无比悦耳的欢笑声。 是三个孩子的欢笑声。 三个孩子各自的音质截然不同, 很容易区分。 她们在操场上唯一的秋千上纵情欢笑。 秋千荡得很高很高, 几乎与头顶上的横梁持平。 她们是在比赛, 看谁荡得最高; 但看起来她们很注意和睦相处, 累了就换人, 另一个人上去, 另两个人就在下面一前一后地推; 她们按照商量好的顺序轮流来, 不用争, 也不用抢。 她们只管开怀大笑, 在空中, 在地面, 无拘无束, 无忧无虑……
这是多么美好的三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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