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月•追

作者: 穿沙之右 | 来源:发表于2019-02-20 00:10 被阅读1次

    楔子

    芳草侵远道,夕晖沉沉,寥寥几只倦鸟飞过,数里无人。秀西边界茶店的茶博士,在上第一盏青釉灯。他一晃神,眼前就多了一道灰影,正从容在面前的桌位坐下。

    “客官风尘仆仆,应是远道而来,想要哪种茶解解干渴?”茶博士虽然笑容可掬,皮下肌肉却不自然地颤动着。眼前是位戴斗笠的女子,极淡的灰色面纱长长垂下,几乎完全遮蔽了她的身子,隐隐见出身上的一袭青白色衣衫。

    “来一壶——”修长白皙的食指无声敲在桌面,似乎在想一个久远的名字。好一会儿,面前的青釉灯焰闪了一下,茶博士伸手去护,就听到那个名字:“‘凝露香’。”手指不由一抖。

    “‘露凝香’需用秀西汜川崖底幽水煎熬。但三百年前,幽水就断流了。所以您还是另换一样吧?”他指向桌上的茶壶,“比如这‘七针绣草’,做法比‘凝露香’还复杂,要用七种香草,煎熬一天……”

    茶博士正热情推荐,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茶棚上方传来:“我可以作证,确实是七种香草,确实熬了一天。只是,熬的是汜川崖底最毒的七种草……”

    茶博士一惊,显出狰狞本相:“原来鬼夜蛇君一早就来了!也好,二位就一起尝尝这七毒的滋味吧!”话音未落,抛出茶壶,泼出的茶水立刻在桌前、棚上燃起明灿火焰。那男子咒骂一声,从棚上飞落。他脚未着地,就听到一声惨叫。余光瞥去,茶博士正向后栽倒,七窍出血。而那女子仍坐在桌前,好似从未离开。

    男子轻飘飘地在她对面坐下,未着地的双脚顺势搭到了旁边的桌子上。一双墨玉银丝靴纤尘不染,从未下过地的样子。

    “天家的人,就这点本事吗?”她长袖一抬,棚顶翻落,漏进满天星辰。

    男子轻笑:“可至少他们没有猜错:你确实来了。”

    女子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刚迈开步子,身后人突然叫住她:

    “看你刚才出手,应该已非凡胎。我能看看你……你现在的模样吗?”

    她脚下无丝毫停顿。“你记忆中怎样,它便是怎样。”

    “阿月!”他抬高了声音:“师弟他……已经去了……”

    她猛的止住脚步。“什么时候?”几乎听不到的轻袅,好像下一刻就要断了气。

    “你去的当天。”他看向沉蓝的天空,“今夜,是最后的机会。错过了,就……”

    不等他下一句,她就飞奔出去。

    全部的修行都被她遗忘,只是下意识地动用人类的动作:奔跑。拼尽全力地跑,誓不罢休地跑。正如当年,眼中只有一袭白衫,所有的欲望只化作一个信念:追上他,追上他,追上他……

    陌归远,这一次,你怎么能不等我?

    苍茫月下,一切都模模糊糊。荒原上一袭白衣,飘然若仙。孤影身寒,脚步幽缓,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可他每迈一步,身子就移到数里之外。只有身后遥遥可见的万丈火光,表明他还未走出秀西界内。

    “请等一下!……拜托,请等一等吧!……”

    那一路追来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前几次更加微弱,却保持着一贯的礼貌恭谨。

    他抬起头,天边的月色正慢慢收起,一抹青白色悬在夜幕尽头。

    就在他举头望月的时间里,那青白色的人影渐渐近了。烟黑,泥土,血渍沾满了她的脸,轻柔的纱衣已失了往日的飘逸,缀着泥水垂下来,跑丢了鞋子的那只脚分不出血污和淤泥,乌云似的长发在奔跑中遮住了脸,只有一双水润的眸子灿绝月色,透出的坚毅连他的心都不由一颤。

    她一路奔到他脚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摆,才放心似的栽倒地上。

    “我不会收你。”

    “为什么?”她仰望着面前长身玉立的俊逸男子,他的目光正投向她的来路。那里,一片死亡的火海,一百五十六口,只活了她一人。

    “你存心不良。”他收回目光,居高临下看向她。

    “那么何为‘存心良善’?”她抓紧他的衣衫,一点点从地上坐起,眸子自始至终盯着他,“难道我满门良善之人被屠,我侥幸逃脱,从此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才叫‘存心良善’?难道任那屠戮良善之人逍遥法外,任他再去屠戮生灵,将一段血仇了结于幸存者毕生的屈辱,才叫‘存心良善’?难道你满口礼义,徒众遍天下,面对暴行,却不肯出来主持公道,匡扶正义,才叫‘存心良善’?”

    他缓缓低下身,将几丝乱发从她眼前拨过。手指似乎不经意地触到她脸颊,她身子一颤,他眸中波澜不惊。“好口才。”

    她冷冷一哂。

    才女昭月,整个秀西无人不知;曾被认为将入主后宫,荣荫满门。父亲却于一年前被罢官归田。今夜,她更是满门遭厄。

    她抬头,残夜已尽,天亮了。

    “我只是个过路人,顺手救下你罢了;但你却能看出我非凡人,一路穷追至此,倒有些根基。”他拈起她下巴,拾袖轻拭她的脸,全然不顾雪白衣袖上沾染的污渍,“只是凡胎肉骨,即便你再努力,也不会有过人成就。至于报仇,我更不会对此有任何承诺。如此,你还要跟我吗?”

    “是。”

    雪净的小脸毫无征兆地绽露在面前。纤唇吐出那个字,眸光定定望着他。他目光飞快地一闪,蓦地从她脸上撤下手,迅速起身。

    “好。从此刻起,你就是戮元门的人了。”

    她一惊之后,才想起叩头拜师。

    他略弯下腰,伸出手来。

    她搭上他的手,边起身边问:“师父,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手下一顿,握住她指节。

    “我叫陌归远。”

    “哦,那是叫陌师父,还是归远师父,还是……”

    看到他的目光,她没来由地止住了声音。

    “叫我的名字。”

    她怔怔望着那个身影,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不知从身体的何处逸散出来。突然她醒悟过来,立刻朝前面的身影追去。

    “师父,等等我!……师父,你走太快了!……陌归远,你就不能走慢点!”

    毫无征兆地,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含着笑意。她一愣,跟着笑出来,朝他跑过去。

    戮元门在秀西汜川崖之巅,原为镇压天地开辟之初、阴怨之气所化的冥渊而建,是唯一能与天家抗衡的门派。

    但她每日在此,却不过是练练逃跑的术法,做做送茶的仆役。并且,身为掌门唯一的弟子,掌门堂各种迎来送往的事情也被她不情愿地“承包”了。

    待了大半年,她终于看出自己被“差别对待”,不甘心地冲进了陌归远的书房。

    陌归远正在看一封密函,眉头微皱。抬眼见到向来有礼的她门都不敲就闯进来,眉头皱得更深,不动声色地将密函收入袖中。

    她径直走到他面前,跪了下去。“师父如果觉得我资质平庸,大可以在当日就拒绝收我;而今既收我为徒,为何其他人练种种术法,我却整日只练什么‘追风逐月’?我又不需要追什么人。”

    陌归远伸手拉她,她赌气不起。他一把抬起她下颔,对上她双眼:“我三步一停两步一顿地等你,你都追不上;现在不好好练功,还怎么去抓一个逃之夭夭的凶手?”

    他反对她报仇,现在又拿抓凶手敷衍她,她气得眸子燃火了似的发亮,灼灼目光逼视着他。他却突然移开了眼。

    “掌门好兴致。”正在这时刻,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暧昧。

    陌归远迅速松开手,循声望去,一个白发人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原来是天家的大总管。

    陌归远眼中厌恶之色一闪,淡淡道:“你先下去。”她不明所以地出门,没有注意到大总管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三百年前,你与我天家约定:只要天家救活那妖女,你就不再和她见面。可你不但擅自见她,还将她带回戮元门,是一点儿也不把天家放在眼里吗?”白发人面容平静,声音却森然。

    陌归远面容冷肃:“如果不是我到下界走这一遭,还不知道天家是如何阴奉阳违,表里不一!按约定,昭月该一直平安顺遂,可她却身遭磨难,生逢不公,受尽苦楚。既然天家是这样遵守约定,我又为何不能换一种守约方式?”

    大总管心上一惊:“看来天家猜得没错,陌掌门此战是不准备尽心了——”

    陌归远转开眼:“天家多虑。”

    “希望如此。”大总管眼神幽沉,“不然,陌掌门自身难保,更别想保那个妖女!”陌归远眼眸一寒,蓦地收紧手指。

    是夜,大总管暗中寻到昭月,告诉她陌归远不久就将与冥渊对决,凶险万分,指点她去找一人帮忙。

    渺蓝空中,一袭青白色人影直直倒悬。

    “就因为跑了你,我被天家责罚——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一人倚靠着玉竹藤,着墨玉银丝靴的双脚高高搭在藤架间,向被倒悬在空中的人微笑,眼眸深处却透着邪光。

    昭月脸颊充血,头痛欲裂,恶狠狠盯着那个人——那正是她一直寻找的仇人!

    “没想到你就在戮元门。” 那人眯了眯眼,鲜红的舌尖擦过下唇,“早就听说人肉好吃,我却无缘品尝,你既然送上门来……”

    她悚然大惊,怯意一闪,立刻怒道:“你敢动我一根毫毛,师父绝不会放过你!你要是敢吃我,我的骨头就戳穿你的肠子,血肉化作毒水,把你的五脏六腑都化掉……”她正咒骂,突然惊叫一声,从半空重重摔到地上,整个身子都像要散架。

    “好毒的一张嘴!”下巴被死死捏住,那双幽绿的眼睛垂直压进她眸中,唇角还带着恶毒的笑意,“不如就从嘴巴开始吃,省得你再说出什么倒胃口的话!”

    看着不断靠近的脸,她的恐惧一层重过一层。但束手就擒绝不是她的作风。眼珠灵活一转,指尖暗暗聚力,在他的眼睛瞄向她脖颈时突然击向他左眼,趁他闪躲的一瞬,使出“追风逐月”,拼命奔逃。

    他的功力不知高出她多少。但绝没料到那样一张恐惧到极点的脸下,竟有那么一双狠辣的手,反倒被她算计。而在陌归远督促下练习的“追风逐月”果有威力,他竟来不及追出。

    但他似乎并不如何恼怒。目光转向戮元门最高峰的掌门堂,他唇角的笑意转出狠厉:“陌归远,失了天家眷顾,我看你怎么和我斗!”

    她正要将发现仇人的事情告知陌归远,大总管却先一步约见了她。

    “那人是鬼夜蛇君萧子夜,也是陌归远的师兄。但在陌归远做掌门的这三百年里,他们却从未见过一面。”大总管笑得意味深长,“萧子夜虽是你的仇人,但如果没有他帮忙,陌归远这次……”

    沉默良久,她终于问出:“……会死?”声音发颤。

    大总管望着青白色弯月,吐字如烟:“你觉得呢?”她再次沉默,头慢慢低下去。十指却越来越紧地纠缠起来。

    晚上,她来送天家函件时,见陌归远伏在案上,眉稍微蹙,面上显出憔悴,指尖横着一支纤细竹筒。她欲将竹筒收起时,不小心探到机关,从中落出一份信件。

    她快速浏览,手下越来越抖。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写的竟是对她一门命案的调查。
    原来他看似对此事毫不上心,却在暗中帮她探查。信尾的告诫让她疑窦丛生又焦虑不安:“此案非人间恩怨,恐有天家插手。建议至此终止,不再深究。”

    桌上窸窣微响,她忙将信件装回竹筒,照原样放回他手间。调整好情绪,才轻轻唤醒了他。

    看完天家函件,陌归远的眉头敛得更深。看到她眼中担忧,伸手将她耳边散发理顺,安慰道:“邀我去商议和冥渊的对决罢了,没什么要紧。”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自然不甘心村人冤死;但亡者已逝,报仇何济于事?而眼前这人,从火中被他搭救起,从村口开始追赶起,从掌门堂与他朝夕相对起,已经被认作不能失去的人了。

    她愿他平安。

    陌归远凝视良久,拭去她脸上泪痕,慢慢将她拥入怀中。他恍惚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

    第二日,陌归远一离开戮元门,她就去了萧子夜的住处。

    “你竟然还敢来。”萧子夜的双腿吊在空中,柔软无力,好像是能打七八十个结的麻绳,“而且是在陌归远不在门内、无人保护你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门中?”她一针见血质问,“你看似对他不屑一顾,却一直在关注他,是不是?”

    萧子夜脸色一寒:“看来你这次不是来报仇……”藤条一甩就将她的身体牢牢系住。
    缠在颈间的藤条迅速收紧,她却仍努力挣扎着喊出声:“你原本和他关系最好,为何突然反目?难道他死了……”

    他声音骤冷:“他资质平庸,却为师父过分宠爱,惹众人嫉妒,只有我同他交好。但没想到他是个伪君子。表面无心于掌门位,却暗中与天家勾结,靠阴谋诡计做了掌门!”他忽地展颜一笑,“告诉指使你来的那个人:陌归远死了,我才高兴呢。” 唰地撤了藤条。

    她努力抑制声音的颤抖,冲那个背影道:“你如果不帮他,我就还会来;不但会来,还不会离开。我要待在这里,缠死你,逼死你,气死你!即使被你杀了也时时刻刻跟着你,折磨你,直到你答应帮他!”

    她的脖子突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脖颈中的深红痕迹越来越明显,面色却越来越惨白。无声地喊出“救他”的口型,终于昏死过去。

    他收了术法,让她的身子慢慢落到地上。手指摩挲在她颈间,深红勒痕渐渐消失。眼睛远远望出去,他口中低低道:“只怕我救他,他还不领情呢。”眸中隐隐闪着邪气。

    冥渊的来势比预想更加凶猛。转瞬秀西的白山黑水、万顷红绿,就化作一片荒芜。戮元门弟子拼死抗争,那团黑雾还是一步步逼近了主峰。突然青光一闪,黑雾被斩为两截,一声凄厉长啸震动天地,万丈晴光为之一暗。

    “何人竟能伤我?”浑浊的声音吼得山峦震荡,流石滚落,几乎要崩坍。

    蓦然响起清润琴声,天地一静,天光渐渐亮起,陌归远自雾岚中走出,手中握着青剑。

    黑雾剧烈颤动,显出极大的恐惧:“不可能!你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我亲眼看着女儿杀了你! ……你把我的女儿怎么了?!我的女儿呢?……”

    在黑雾的吼声中,陌归远祭起青剑,启动封怨令。他的动作都极其缓慢,好像每一个动作都耗尽精力。雾霭中的身形越来越飘渺,好像下一刻就会被黑雾的怨气卷走。但他仍稳稳站在怨气中心,随怨气产生的涡流飘动。突然,他双目猛的睁开,一道金光闪出,同时青剑刺入黑雾垓心。黑雾骤然一声惨叫,猛然一缩,将陌归远紧紧裹住,向汜川崖深渊掉落。

    黑雾完全散尽时,陌归远慢慢张开眼。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眼前闪过激战的景象,眼神渐渐清明。蓦地一转头,就见萧子夜坐在一旁的石崖上,双腿高高离地,搭在崖壁上。

    “月儿呢?”一看到他,心中已知不好。

    萧子夜瞥他一眼:“戮元门现任掌门的眼界就这么窄狭吗?为了一个凡女,和天家翻脸,拒绝与冥渊对决;若不是我以操纵你的灵识解决掉冥渊,戮元门不知要因你蒙多大耻辱!现在一醒来,你竟然还在想那个女人?”轻蔑地一笑,“她已经被大总管带走了。”

    他猛的喷出一口血。“送我去天家。”

    萧子夜蓦然回首:“别用命令的语气和我说话!我这次帮你,不过是——为了戮元门的名声。”

    “谁让你帮我!”他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

    萧子夜扔给他一个“我就知道你不领情”的眼神。“我如果不帮,你要么被冥渊杀死,要么受天家的惩罚而死。”

    “你知道她是谁?”

    萧子夜哼了一声,不以为意。

    “她是来自冥渊的阴极鸟!”

    萧子夜脸色陡的一变。突然露出惨笑:“难怪刚才感应到你体内有冥渊灵力——是她当年转移到你身上的吗?还有那把青剑,应该也是她留给你的……”他猛地看向陌归远,眼中盛怒,“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是天家看中了你手中青剑和身上灵力可以对抗冥渊,才将掌门位给你,却不是你要和我抢?……生生让我误会了三百年!”

    “无论什么原因,终是我夺了你的掌门位,自然该承你这怨恨。”

    “你已经知道秀西的案子……”

    “是天家要你做的……”陌归远放低了声音,“既然她不追究,我也不打算追究。师兄,我可以把你想要的给你,但请你帮我……”他又吐出一口血,强撑着道,“即便她现在已经化为人,天界为斩草除根,也不会放过她——而冥渊一死,失掉利用价值的戮元门根本就保不下她!”

    萧子夜从不下地的脚重重落到石地上,一步跨到他面前。“你想怎么做?”

    他眼望着天际一抹青白色,缓缓道:“杀她。”

    昭月倒在一片血泊中。天家众门徒高高在上,冷蔑地望着她。她回以更冷蔑的嗤笑。蓦地,像感觉到什么,她将目光转向大门。那里,陌归远正一步步走来。她望着他笑,眼睛弯起。他面无表情地走近,突然抽出青剑,剑尖直抵她胸口:

    “前尘过往,你忘了最好。”

    猝不及防,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她就合上了眼。胸口一丝丝渗出血来。

    “好一个戮元掌门!”大总管怒道,“谁给你的权利杀她?冥渊千百年来犯下多少罪孽,岂是一剑就可以抵消的?你竟让他的女儿死得这么容易!”

    他恍若未闻,只俯下身去揽昭月身体。刚一起身,就被天家门徒拦下。他体力不支,强撑出天门,身子猛地一歪,咳出一大口血,被候在门外的萧子夜扶住。

    “照顾好昭月……这一次,我怕是等不到她了……”

    陷入黑暗的一瞬,她看到一只青白色小鸟,从地底的黑暗中飞出。那是素来以罪恶著称的冥渊、仅有的一点善念所化。冰冷至极,阴寒难近,被称为阴极鸟。她飞向那片幽沉冰湖边倒着的黑影。青翠的鸟嘴在那僵白的脸颊上一点,少年渐渐张开了眼。

    “是你救了我?”少年对她虚弱一笑,突然变了脸色,迅捷起身。“快走!”这一声响起时,冰湖已开始炸裂,四下的黑暗迅速闭合。少年望着头顶将要闭合的黑暗之穹,眼中渐渐显出绝望。

    乍然响起一声尖锐鸟鸣,阴极鸟叼住他的衣袖,奋力向洞口飞去。速度越来越快,面前越来越亮,他不由挡住眼。睁开眼时,惊讶地看到满天星斗——他竟然又回到了地面。“你……”他兴奋地回身道谢,却吃惊地看到一个青衣少女。“是你救了我?”

    “是啊。”少女甜甜地笑着。

    “那只鸟……”

    青光一闪,少女化作那只鸟;青光再闪,又恢复了人形。“我飞累了嘛。”

    “你怎么在冥渊?听说那里向来没有活物存在,很危险的。”

    “你呢?一个小孩子,又为什么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少年淡淡道道:“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少女吃惊地张了口,怜惜问:“你恨他们吗?要不要我帮你报仇?”

    少年摇头:“不,我理解他。相同的努力,甚至更努力,却无法从期待的人那里得到同样的赞赏。”

    她看着他,眼睛慢慢弯起:“难怪冥渊进了那么多人,我独独只想救你。原来是因为你心地良善。既然如此,你还回去吗?”他又摇头。“也许我消失,他就能如愿了。”

    两个背影映在崖前月下。

    “你有名字吗?”

    他转过头去:“我叫陌归远。”

    她仍望着月亮。“真好听。可惜我没有。”

    淡淡月光笼罩了她的身形。他看得有些呆了,不由喃喃:“叫昭月吧……”

    她忽地转脸一笑。他跟着笑起来。

    从那夜起,他们就在那儿住了好久。

    一起出去时,她总在后面叫:“陌归远,等等我!……陌归远,你走太快了!……陌归远,你就不能走慢点!”他就站在原地等她。等她走近了,告诉她不要急,他会一直等,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她笑道:“只要你等,我就会追上!”

    为了追他,她甚至饶有兴致地研究出一套极厉害的术法,要他起名。“那就叫——‘追风逐月’。”她连连点头。

    在秀西汜川崖,他将一株株花草指给她,又从崖底汲水,教她煮一道程式极其繁复的茶汤。“叫什么啊?”“你说呢?”她向来不会起名,费了七八天功夫,勉强想出一个名字:“露凝香”.

    那时,秀西的村民偶尔能见到这样飘逸的两个身影,全当了仙人来膜拜。“露凝香”也从那时开始被传出去。

    然后,那一天就到了。

    “我以为你死了,为此还一病数月。谁想到你竟然和这妖女在一起!若不是今日追踪冥渊至此,我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竟然和我在同一座山上生活了十年!”

    “师父……”他低下头。

    “别叫我。” 师父转过身,“除非你杀了她。”

    “哈哈哈……”一阵猖狂的笑声从地底传来,“你那小徒弟怕是已经被我女儿迷得忘乎所以了吧。”

    师父蓦地转身,狠狠瞪着他。

    猖狂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向一旁的昭月命令:“杀了他,你当年私自放走他的事,我就当你年少无知,不再追究。可如果你这次敢再犯,我绝不会轻饶你!”

    昭月手中蓦地多了一柄青剑。她看向陌归远。

    “你还等什么?你如果不杀他,那老头一定会让他徒弟杀你。要不是我把那老头打成重伤,你现在已经被他杀死了……快动手!不然,我就亲自动手了!”他的声音露出杀气,黑雾渐渐腾起。

    “不!我……我来……”昭月慢慢走近他,剑出鞘,抵在他胸口。

    陌归远平静看着她。“我宁愿千百倍痛苦地被他折磨死,都不愿你拿剑指着我。”

    话音未落,长剑刺入他胸口。没有任何挣扎,他倒到地上。血从胸口一丝丝渗出。

    师父悲啸一声,蓦地扑向猖狂大笑的黑雾,从将要洞开的入口直坠而下。地底一声惨叫,洞口渐渐闭合。将要逃出的冥渊功亏一篑,重新被压回深渊。

    四野一片寂静,月亮上了高空。

    昭月蓦然栽倒,费力地握住他的手。

    天亮时,陌归远睁开了眼。他怀中的人,失去了至阴的冰寒,体温如平常尸身。他将她交给天家,换回一份契约书。当日,一片道贺声中,他做了戮元掌门。

    尾声

    昭月冲进灵堂。昏昏沉沉的烛光中,棺椁静静停立,似乎就在等她。

    未及迈出一步,突然降下天网,将她牢牢罩住。

    “陌归远果然没有杀你。而你,也果然来了。”随着这声音,大总管带着天家门徒降落。“哼,他竟然将毕生修为传你,将你凡胎妖魂化了仙体。可是,那又如何?妖,本来就是妖!戮元门要有教无类,天家早看他不顺眼。还要多感谢你,帮我们了结了他!”

    网越收越紧,昭月奋力反攻,击倒一众天家门徒,体力也渐渐不支。在她将倒地时,一袭黑影闪过,锐光四溢,划破天网,她迅捷逃出。

    “萧子夜!”大总管一声厉喝,“刚做了戮元掌门就要和天家作对?陌归远都没你这胆子……”

    萧子夜护住昭月,勾唇一笑:“你太小看师弟了——今夜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局。”他含着邪气的目光掠过天家门徒,“待天亮之时,世上将再无天家。”他语声刚落,埋伏的戮元门弟子从四面涌出,将天家门徒团团围住……一夜血战,作恶多端的天家终于消亡了。

    萧子夜带门人退出。临走,他朝堂内看了一眼。清晰地看到昭月的口型:“我总算……赶上你了……”

    陌归远亡后,萧子夜表面向天家臣服,换回了昭月的身体。原本以为她会因对陌归远的怨愤或对自己的猜忌而拒绝合作,却没想到她心中毫无芥蒂:“既然他信你,我就信。”

    萧子夜想起那时自己道:“我没奢望你信我……”她道:“坏人改邪归正难,好人由正入邪更难。”

    他靠真相和推理信任一个人,而陌归远和她,却是凭借外人无法知晓的东西信任。那种信任超越生死,代代相随;惟其如此,才永远不会追不上。

    日出,萧子夜送昭月回汜川崖底。看着那背影,眼前浮现出三百多年前,自己因嫉妒将陌归远推下冥渊的情景。在陌归远晕倒的冰湖上,冰面慢慢映出一袭青白色身影,姝颜绝丽。他当时以为那是冥渊吸引受害者的幻象。

    如若知道是她,他宁愿当日濒死幽渊的是自己。

    昭月回到冥渊,没有再出来。
    有人曾见渊底一只鸟,日日徘徊在冰湖面,好似一声声唤着“归月归月”。
    却没人知道,她只是在一遍遍模拟与那如画少年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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