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命的末场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跳蚤。
晚年的张爱玲,得了一种比较严重的皮肤病,奇痒难耐,不得不经常更换床单被褥,甚至是不定期地搬家。
孑然一身,孤苦无依,过着居无定所,与世隔绝的生活,靠着微薄的写作收入维持生计。
1995年9月8日,本是中秋佳节,暂居洛杉矶的张爱玲被发现在一破旧的小公寓内,孤独地倒在地上。依然是旗袍裹身,身上覆着薄薄的毛毯,一支老旧的笔,一沓书稿,还有一地的瓜子壳。散落一地的黑白的瓜子壳,像对比鲜明的悲凉与荣耀,那些绚烂,痛楚,孤独,都如滚滚红尘一并地过去了。
"倘若我不得不离开你,不会去寻短见,
也不会爱上别人,我将只是自我萎谢了。
张爱玲凋谢了,终年75岁, 被发现时她已过世一个星期。
她早已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在遗书中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了详尽的安排。
张爱玲的骨灰被撒入浩瀚的太平洋,那滚滚的浪潮,此起彼伏,像在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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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灰暗的童年
张爱玲的一生,摆脱不了苍凉的底色,那是注定的荒凉,流在血液里的,是涮不去,躲不开的。
那个没落的张府,那个烟雾缭绕,几乎阴沉发霉的张府, 把生命最初的荒凉都刻印在她的心上了。
那些显赫的过去,是一阵缥缈的云烟,像一场梦,而那些未醒的遗少,在民国格格不入的气氛里,继续沉醉,沉沦。
张爱玲幼名张瑛,她的父亲张志沂,是一个典型的遗少,有旧式的文化修养,会吟诗作赋,他在他那阴沉沉的时间里,在贵族的精致与没落里,在光阴里钝刀子似的慢慢耗着,眼里没了光,心里没了魂。
张爱玲就在这样的精致与颓废里,有过一段时间的舒适,休闲,与慵懒。她对微不足道的物象与细节保持着鲜明生动的印象: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瓷罐里。旁边是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磨白了的旧梳妆台上。
时光像放慢了一样, 那些物象就像慢镜头一样,带着点腐朽的味道,带着浓重的生活气息,让人亲切却又忍不住叹息。
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
我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
他会在心情好的时候, 鼓励女儿学做旧体诗,又要先生为她评改。张父对女儿从小就显露的写作才华颇有几分得意,甚至还曾张爱玲少时戏作《摩登红楼梦》拟过颇为像样的回目。
那些难得的片刻的温馨,像是张爱玲长长的一生中,难得的几朵小花,朴素而馨香,镌刻在生命里,使得冰冷的亲情,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张爱玲的父亲一样难改纨绔子弟的陋习,吸大烟,养姨奶奶,逛堂子。而她的母亲,确是想要割裂旧环境的新女性。这样的两个人绑在一起就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趁着张爱玲姑姑张茂源留洋求学的机会, 母亲黄逸梵抛下陈旧的一切,抛下让她失望至极的丈夫,抛下年幼的儿女,远渡重洋,求得自己的自由与新生。
而张爱玲却在父亲的喜怒无常里, 在他吞云吐雾的颓废里,渐渐陷进痛苦的深渊。
母亲的归来,像是张爱玲苦闷生活里的一点亮光。她不时地去母亲那里,在母亲那里感受到与父亲家里陈旧截然相反的新派与自由。
父母离婚,张父再娶,继母孙用蕃虽是名门之后,却无闺秀之气,也是一个烟鬼,烟不离手,内心阴鸷甚至歹毒。
张爱玲因去母亲处住了两周,继母责她不向自己报告,眼里没有自己,继而打了张爱玲一个耳光。之后继母恶人先告状,父亲把对前妻的不满,芥蒂,怨恨,统统发泄在这个不和自己一条心的女儿身上,往死里打她。
张爱玲只觉得“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镇聋了。直到她挫下身去,躺倒在地,他还揪住她的头发,又是一阵踢,直到被人拉开。
她被监禁起来, 父亲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她患了严重痢疾,差点死去,父亲依然绝情如仇人,不请医生,也不给药。
她的颓败的家,蒙上了一层刻薄绝情的影子: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子突然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她逃出了那黑暗的像坟墓一样的房子,急切地奔向她的新生活。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朵千瓣莲花,我拒绝了绽放的同时,我也拒绝了枯萎和零落。
只是,母亲的家很快便不复柔和了,她逃到母亲家,由母亲提供生活以及教育费用,她甚至能从母亲的神情态度中觉察到母亲“一直怀疑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母亲的不耐烦让她感受到了另一种琐碎的难堪,经济的拮据,张爱玲成了母亲眼中的负担,一个与什么都格格不入,什么都不会的怯懦的,孤僻的女孩。
张爱玲因作文奇好,获得800元的奖金,高兴拿给目前看,熟料,在母亲的轻描淡写里,那载着张爱玲小小骄傲无限期待的800元,一转眼就被母亲挥霍在牌桌上。
一颗心就像一个白净的瓷碗应声坠地,她的骄傲,她的自信,被摔得粉碎,地上一地碎渣,满满地都是淌着泪的委屈,带着血迹。
3、 文坛盛放的刺玫瑰
张爱玲的姑姑曾笑她“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身俗骨”,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而且从不避讳自己对金钱的喜爱。
那时的张爱玲,因为穷,又无它法,只得想方设法省钱,甚至到苛刻自己的地步。她吃最便宜的饭菜,衣服洗干净了反复穿,出门舍不得坐车……艰苦的岁月,看不见的希望,裹着一个女孩子卑微而有敏感的心。
1941年,张爱玲大三。战火蔓延至香港。
香港大学停办。张爱玲哀求母亲资助她转学读书,母亲却挥手让她嫁人,以脱困境。
经历过刻骨铭心的伤害,经历过亲情的冷漠,经历过香港倾城陷落的绝望, 张爱玲看透人世的纷乱芜杂,明白小人物的悲苦,刻薄,丑态百出,皆是为了生存。她把那悲伤解剖给你看,让你看见骨头里的冷,血髓里的痛。
她冷眼看这世间,仿佛高冷的不食人间烟火。她的笔,是一台摄像机,精准细腻地描绘,仿佛一切呈现在你面前,你还能闻的出或腐烂或新生气味,尝的出笑着哭里咸涩。
她的笔细细地镂刻着人物的血肉,骨头,思想,心理,利刃一般毒辣的措辞,纷繁瑰丽的意象,精妙绝伦的比喻,冷艳而凌厉,看的人惊心动魄,看的人心如刀割,如糠在喉,难受之后是长长的沉默。
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那些刻在椅子背后的爱情,会不会像水泥上的花朵,开出没有风的,寂寞的森林。
她的作品里有一种让人压抑的沉重,她笔下的人物总是被一种摆脱不了的苍凉环绕。寒冷的悲哀,浸到骨髓,人生似乎没有一丝暖意。
太过悲凉的人,生命里一丝欢愉的气息,都能让她欣喜若狂。
她在《中国的日夜》写道:“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脚都是年轻有力气的。而这一切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了也是中国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
荒凉的心里,还有阳光,还有短暂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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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沉香屑一炮走红的张爱玲,凭着自己的才情,很快在上海闻名遐迩,与当红电影明星一般,一时风光无量。上至汪伪达官贵人,日本文化界人士,下至升斗小民,各种通俗小报的读者,谁都知道上海滩出了个张爱玲。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张爱玲大喊着出名要趁早,她要她憋屈许久而来的浮华,政治是浮沫,且不管它。回绝日本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不屈己,不干人,听从内心,不因世俗的标准而违心,亦不求见谅于世人。
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也从不遮遮掩掩。她在她的世界里,歌亦歌,舞且舞,管它春夏与秋冬。
虽是后起之秀,张爱玲在上海的文坛,显得那么特别。
4卑微的爱情
因为相知,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看过父母无爱婚姻的相互折磨,经历过那么多人情冷暖,一个近乎自闭的心怎能抗拒一颗懂她的心给予她的那一丝温暖。哪怕这温暖是毒药,她也会含笑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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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岁的胡兰成轻轻巧巧就拿下了24岁的张爱玲,哪怕他有家有室,哪怕他是汪伪御用文人,她不会在乎,她不会在意所有人的眼光,爱就是爱了,不管不顾,飞蛾扑火。
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哪怕卑微,也心生欢喜。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焦灼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也不惜 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滚滚红尘里,张爱玲,逃不过人生的情劫,一个缺爱的人,在别人的温情里太容易沦陷。
胡兰成一次次的拈花惹草,与护士,与房东,与张的闺蜜苏青,艳情不断。张爱玲依然默默忍受,以辛苦码字换来的稿酬供给逃难的汉奸胡兰成。
张爱玲千里寻夫,已和别人同居的胡兰成,为了遮羞,竟说张爱玲是其表妹。
从照片看,张爱玲总是高高地昂着头,灵魂里的高傲与睥睨一切的神情,书写着不容侵犯。
可是,这爱翻腾着撕扯着她,像巨大的阴影压着她,生命已痛得无法呼吸。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再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她在痛苦里终于决绝分手。
张爱玲信中附30万的稿费,哪怕分手,依然要顾及胡的生计。
胡许诺张的现实安稳,岁月静好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才女遇渣男,人生像被戳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椎心泣血,那样的伤,需要太长的时间修复。
5远走海外
同样背负汉奸的骂名,承受着情感的巨大创伤,张爱玲选择远走海外,继续著书立说。
远离了尘世的喧嚣,远离了热闹的浮名,张爱玲近乎与世隔绝地生活,写作。那个曾经放肆张扬,爱穿奇形怪服引起别人注意,那个自卑敏感为爱痴狂的女子不见了,所有的热闹过后,终是安静。哪怕粗茶淡饭,都无所谓了。像一场烟花,绚烂过,平静地寂寞,是最终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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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与大她三十岁的德裔剧作家赖雅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遂结为魂灵伴侣。张爱玲与赖雅相依为命,以文唱和,日子清苦,夹杂着赖雅年老多病,生活拮据而潦倒。
母亲黄逸梵临终前来信,希望女儿能去看看她。张爱玲冷漠地拒绝了。
每一个犯错的人,不要以为你知错认错,别人就该原谅你。别人有原谅或不原谅的权利,无需苛责。
张爱玲照顾年老体弱的赖雅,直至赖雅去世,她在她的付出里,幸福着,在苦难里,嚼出点甘甜。
生命总需要一个归宿, 有了归属,才不是漂泊的灵魂。
赖雅去世后,张爱玲孤独地在这世上,靠着一支笔的陪伴,走到生命的尽头。
一生坎坷,却成就了传奇。虽然饱经磨难,染了悲凉的色调,却无戾气。爱就爱,不爱就散。不顾浮名,不惧流言非议,她的心到哪,她的灵魂都跟的上,晶莹剔透,没有你看不见的暗流。
滚滚红尘走一遭,痛过,爱过,恨过,绚烂过,寂灭过,人生已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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