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包不靓。
你一定不记得我啦,那也没关系。
不过你一定记得我爹,号称大燕国第一抬杠手。
我爹包不同,上怼自己主公,下杠妻儿兄弟,简直是抬杠小能手,活体ETC。
其实我长大后细细想过,便连同大宋大理大辽女真吐蕃西夏数国在内,称我爹是第一杠精,也是不冤的。
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事,我爹一张嘴,头一句就是:“你说的不对!”
当时江湖格局变动,我爹武功又不算卓绝,能活四十多年,委实得感谢三位叔伯的万般容忍。
我娘说,我爹是小时候受足了气,他那时在一家瓷器店中做学徒,老板日日欺侮辱骂,从不敢还口,所以后来才怼天怼地怼一切。
我嗤之以鼻,要知道他后来可是狂性大发,将店里的碗碟茶壶、花瓶人像,一古脑儿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足足地出了口恶气,什么童年阴影之说,真是一派胡言。
娘白了我一眼,说我十足像爹,是个女杠精。
我有时愣愣地看着他的牌位,模模糊糊地想起幼年的时候。
也许是因为中年得女,我的两个哥哥都已长大成人,所以听说我从小虽然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风,他仍是对我宠爱得很。
也不知他宠爱我哪里,我明明跟他一样的臭脾气,他叫我往东,我必定往西;他叫我笑,我必定咧着大嘴哭,而且哭起来必定两个时辰不停。
哭到我累了,他必定拉拉我衣袖说,咱们金风庄外面的槐树上,新筑了一窝老鸹,你跟我掏鸟蛋去。
而我必定是吸溜一下鼻涕,抹了抹眼泪,趿拉着鞋子,很没出息地跟他在后边,屁颠屁颠地去掏鸟蛋。
大哥二哥都艳羡地看着我,二哥偷偷跟我说,他们小时候,练功一分神,我爹一板子就打过来,哪天练功不用心,隔天臀部便更丰满些,都是肿的!
二哥弱弱地说,爹,你偏心。
我爹一张嘴,非也非也!靓靓是个女娃子,学那些武功何用?
我坐在地上玩泥巴,头也不抬地回答:当然有用啊!比如我看中公冶二伯家的三小子已经很久了,等学好了武功,便打去赤霞庄将他抢了来!
大哥二哥和我娘目瞪口呆,我爹一脸宠溺,笑得极是欣慰:我闺女是个不吃亏的性子,好得很!
我爹便教我武功,可我懒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气的胡子翘起来,伸手作势要打,我早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嘴大哭,声情并茂。
所以我武功到底学的也不怎么样。
那年西夏公主招驸马,大龄未婚青年慕容复春心荡漾,跃跃欲试,带着我爹他们兄弟四个前往西夏。
我吵着闹着也要去,我爹弯下腰哄我:乖宝,西夏山高水远,一路辛劳,你在家等着,我给你买最大的糖人回来。
我立刻闭上干嚎的嘴,心里盘算着,西夏路途迢迢,他们几个大人带着我这个孩子,路上确实多有不便。
重要的是,我满口烂牙,爹娘严格限制我吃糖,镇子口那个糖人张的摊子上,有个最大的糖人岳飞,我路过一次便流一次口水,二哥骂我花痴。
我那是馋的,他知道个屁。
我眼珠转了转,很是气愤地说,小瞧谁啊?我是馋那一个糖人吗?
起码也得两个!
其实我暗暗高兴,他们都不在家,我可以去找公冶二伯家的小三子玩了。
我等啊盼啊,骑在墙头上望得脖子都长了,终究也没等来我的糖人。
也没等来我爹。
他死于自己的主公慕容复手下,死于直言无忌,听说死时双目圆睁,脸上两行清泪。
我金风庄上下二十七口,连同青云、赤霞、玄霜三庄,从祖辈起,便是慕容氏的家臣,邓大伯说,慕容复对不起我们,我们却不能以下犯上,连打架发烧友风四叔,都下不了手。
我在众人的哭声中暗暗冷笑,心想,这想法愚昧至极,难道我身为人臣,仗义执言,便就白死了吗?
我爹教我,恩惠必偿,冤仇必报,我一直记得。
我从此刻苦练功,夙兴夜寐,心内只想着,要找慕容复报仇。
十年后,我功夫终有小成,在一个夜里背了个小包袱,偷偷离开了家。
我行出里许,抬头一看,公冶三哥靠着一棵歪脖子树,双眼灼灼地看着我。
我横剑在手,咳了一声,道:此路是我在,此树是我……
说了一半觉得不对,我挠挠头,大喝一声,摆了个威风凛凛的姿势,道:好狗不挡道!
公冶三哥动也不动,歪着头看着我,微微笑道,我也没挡你路啊。
小时候,我常编了歌谣笑他,公冶公冶,又公又野。
他小时候生的瘦弱,被我一欺便哭了,抽抽搭搭地去找公冶二娘,我便在后面笑他。
可这么多年过去,我竟没留意,他是何时,长成这样长身玉立的少年郎的。
我一面走一面胡思乱想,他默不作声地跟在我后面,就像我的影子一样。
他后来说,你在月圆之夜离家出走,便是傻子也能看见你的行踪。
委实怪我当年毫无江湖经验,大意了。
我们走了很久,来到一处树林里,公冶三哥指着土坟上坐着的一个男子,说,那就是慕容复。
这很出乎我的意料。
我六岁之前见过的慕容复,面如冠玉,潇洒闲雅,顾盼中带着一丝不可一世。
而这个人,头上带着一个纸冠,蓬头散发,衣衫破旧,行迹疯癫,当年天潢贵胄的影子,一丝也无。
旁边站着个绿衣女子,她手里拎着个竹篮子,时不时伸手抹泪。
我辨认了半天,失声叫道:阿碧姑姑!
她今年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但原先明艳清丽的脸上,满是凄楚憔悴。
她痴痴地看着慕容复,仿佛那不是个疯子,仍是当年那个气宇轩昂的青年公子。
我挣脱了公冶三哥的手,从树后转出来,拔剑在手,冷笑道,慕容复。
他看了我一眼,庄严道,大胆,看见朕还不下跪。
阿碧姑姑忙跟我道歉,从篮子里拿了糕饼跟我赔礼,她没认出我来。
也是,毕竟她上次给我做糕饼的时候,我爹还没死,我才六岁。
我没接她的糕饼,拿剑指着慕容复道,我是来给我爹报仇的。
阿碧姑姑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叫道:你是包三哥的女儿!
慕容复似乎有点冷,身子好像抖了一下。
我冷笑道,是啊,我爹死了十年了,也该还我包家一个公道了。
我没能杀了慕容复,和公冶三哥两人垂头丧气,落荒而逃。
慕容复是疯了,可他一身的功夫又不会疯。
事实上,若不是阿碧姑姑哄着他,我俩能不能走出那片树林,却也难说。
可我是谁,我是包不靓,“非也非也”包三先生的女儿,若是一击不中便打道回府,我以后还怎么好意思称自己是金风庄的人?
我第二次去的时候,预先给他们下了迷药,慕容复想故技重施,我轻轻一推,他便跌坐在那里。
阿碧姑姑泪流满面,却挡在慕容复身前,说道,靓靓,我知道包三哥死的冤,但公子是你们主公,你不能杀他。
我冷笑,他曾是我爹的主公,可不是我的,再说了,这般心狠手辣的主公,不要也罢。
阿碧姑姑拼命摇头,说,你若要杀他,便先杀了我吧。
我一时下不了手。
并不是因为我爹教我,不能伤老幼妇孺;
也不是因为我幼时发烧,爹娘都不在身边时,她抱着我不眠不休,三日三夜;
更不是因为她曾为我求情,或是被她以身庇护翼慕容复的深情所感动。
我看了看慕容复,想起了我爹,咬了咬牙,闭着眼睛刺了下去。
阿碧一声惊呼,我双手发抖,将眼睛睁开一条线,看见慕容复手臂伤了一大块,汩汩地流着血。
阿碧哭着给他裹伤,慕容复痴痴地看着她,拉着她的衣襟,口中说道,朕的子民,谁人敢伤?
我觉得手软得提不住剑,我学剑十年,每日只是喂招,实战都不曾有过,下手杀人,这也太难了。
我又抬起剑来,但颤颤巍巍,只是刺不下去。
我恨恨地跺一跺脚,扭头便走。
公冶三哥寻到我时,我坐在河边,头也不回地说,我下不了手,回去吧。
他在我身旁坐下,幽幽地说,其实包三叔若在,一定也下不了手。
我想了想,是啊,我那平时最好与人作口舌之争的爹爹,其实一腔热血,满腹赤诚。
他爱与娘斗口,但每次出门,都会带回来一件新首饰;
他教育两个哥哥极严,但风四叔赞哥哥们武功扎实时,他轻捋胡须,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至于我,每日上蹿下跳,从无正形,每次惹祸了要被娘打时,他总是护着我,口吐莲花,无理也能说出三分理来。
他这般忠孝仁义之人,若是看到我来杀慕容复,一定很生气吧?
其实我倒是希望他能生我的气,哪怕拿柳条抽我一顿呢,我屁股上疼着,心里也愿意。
我爹死的时候,我还太小,这些年想来,其实他便是个直嘴的葫芦,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说那样的话,不管面前是什么人,也不管什么时候。
这世上每个人,做事都循自己的道,我爹的道,也许便是追随主公,仗义执言,虽九死尤未悔。
我叹了口气,和公冶三哥往家走,刚进金风庄,风四叔就跳出来问,你们两个小家伙齐齐离家出走,难道竟是私奔了不成?
我吓了一跳,连忙说,非也非也。
话一出口,我愣了一下,慢慢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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