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对不起。”
“对,对,对不,不,起。”
他快要死了,倒在床上,黑色塑料手柄的七寸水果刀插在他的腹部上,血不停地流出来。他没有打算把血止住,任由它像自己眼睛里的泪水一样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他每一口呼吸仿佛都用尽了力气,每一次呼吸,腹部的疼痛感几乎都要将他撕裂。
我死了吗?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为什么就连死亡的一瞬间都这么漫长?
鲜红的血浸湿了灰色的床单,沿着木床的边缘流到了地上,然后缓缓地爬过停放在一旁的轮椅,流出了门外。他想过很多种选择,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了最消极的一种,因为他真的没有办法去面对被自己害死的父亲和妻子还有妻子肚子里的孩子。他想,并不是每一个人最后都能和自己和解的。
他留下了一封信,留给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亲人,他的哥哥。
哥,对不起,我要先走了。回家后的这些日子,无数个夜晚里我常常都会梦见父亲和小雯,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我,看着我站在对岸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们被人推进隔在我们之间的深河,他们好像在问我,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要丢下他们?
如果当初我没有跟着吴敦到山西去做传销,那么小雯就不会因为为了来找我而发生意外,父亲也不会因为恼怒和担心而导致恶疾并发。但这一切也不是吴敦的错,他也是逼不得已的,全都怪我,如果我聪明一些,如果我坚决一些,或许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知道父亲和小雯他们从来都没有怪罪过我,但是我真的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知道吗?我越是想到他们对我的宽容,我心里的愧疚仿佛就变得越多。
我累了,哥,我真的好累,我每天醒来后都在担心接下来的一整天还要多久才会结束。我每天看着自己已经被人打断了的双脚,像我这样的废人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做些什么?即使我留下来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留下也只是在徒增你的负担,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再像过去一样拖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对不起,哥,请原谅我真的自私,还有我所犯下的错。
对不起。
对不起。
“吉本,恭喜啊,这么年轻就当列车长了,真是年轻有为啊!”正在望着窗外思索的宋吉本被身后突然拍下的手打断了思绪,他转过身,习惯性地笑了笑,握着中年男人的手回应道:“哪里的话,张书记,以后还要多向您学习!”
列车在飞速前进中,宋吉本头脑中的回忆就像窗外划过的风景,即使只有一瞬间的闪现,却是在持续地播放着。不到三十五岁的宋吉本一个多月前就被任命升职为了列车长,当每个人都在庆祝,在为他高兴的时候,他却只能勉强地挤出笑容去面对身边的同事们。他脑海里依旧无法挥去弟弟宋鹏三个月前在家中自杀的画面,所有的喜悦都无法抵得过他心里的悲伤。
仅仅只是一年的时间里,父亲、弟媳、弟弟的相继离开对宋吉本所造成的打击无疑要远远沉重于五年前妻子带着儿子离开他身边的那一刻。他几乎没有任何休息的不断加班试图让自己从悲痛中缓过来,但是接踵而来的噩耗就像老天爷在测试他心脏的承受能力有多强,很多时候,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吉本,长兄为父,我走了之后,你弟弟就交给你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把他找回来啊。”
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反反复复地印在宋吉本的脑海里,尽管他终于把弟弟找了回来,但是最后依旧没能照顾好他。他为了工作牺牲了自己的家庭,牺牲了自己的弟弟,他不知道如今所得到的这一切是否真的值得他开心,是否真的是所想要的。
我可怜的弟弟。
我那可怜的弟弟,他是这样一个敦厚又善良的人,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恶果?
我可怜的弟弟。
宋吉本不知道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会不会责怪自己。
即将进站的列车渐渐放慢了速度,过去这几年以来,这一趟列车每一次都在两个目的地之间反复穿梭,设定好的路线和终点。可是宋吉本不知道他自己的终点是在何处,他穿过车厢的走道,交待好每一项收尾的工作以及认真完成了所有的检查工作,这是他工作以来就养成的习惯,事无巨细地打点好每一个细节,亲力亲为,每一次他都是最后一个走下列车。
宋吉本从出站口走了出去,这个火车站是X市最早建立起来的一个火车站,主要以发往全国各地的普通列车为主。出站口外往东连接着的是通往售票厅的通道,而往北的出口外则是开阔的北广场,北广场上聚集了各种各样的行人,他们来自全国不同的地方,有的人到来,有的人离开。
尽管已经落实了网络购票或是自助机器购票,但是售票窗口前还是排满了人,队伍几乎挤到了门口。宋吉本正在穿过通道前往售票厅去找一个售票处的同事拿一些文件,在拥挤的人潮中总难免有碰撞,一个不小心,宋吉本便撞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男人手中刚刚购来的红色车票掉到了地上,本能地骂了宋吉本一句:“妈的,瞎了啊!”
宋吉本本不想多生一事便压住了心头的怒火,他捡起地上的车票,车票上写着九月三十日下午六点半从X市开往富川县十二号车厢十号硬卧下铺。宋吉本把票递给了男人,然后礼貌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话刚说完,他就怔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张脸。
男人留着常见的寸头短发,皮肤黝黑,脸上有些坑坑洼洼,眉毛两边短,中间参杂着一些杂毛把它们几乎连在了一起。小小的单眼皮眼睛里露出转个不停的眼珠子,右眼下靠近颧骨的地方是一颗黑痣,鼻翼宽而鼻梁塌,微微上扬的两个鼻孔对着宋吉本像两个枪口。
这张脸曾经在过去几个月的日子里无数次闪现在宋吉本的脑海里,他只看过几眼就已经不可能再忘记他了。除了和他曾经在照片上所看到的模样在发型上有所不同之外,他的脸,他脸上的每一块器官,就算打散了宋吉本也不可能忘记。他又怎么可能忘记这张脸呢?他曾经不知道多少次想把这张脸撕成碎片,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机会真正地见过这一张脸。
如今,他就在自己的眼前。
就是这个男人害死了我的弟弟。
混蛋,这个混蛋就是那个叫吴敦的人。
就是他,他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父亲、弟媳以及弟弟的死全都是他造成的!
真是一个可恨的人,他居然还若无其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还有天理吗?!他凭什么活着?!
这样的人就该去死!
“看什么看!傻逼,去看眼科吧你!”吴敦大骂一声后就转身离去。
宋吉本的目光逐渐透露出难以抑制的怒火,他双手紧握着拳随时就要一拳打上去,不过他的理智还是克制住了他。最后,他只能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望着吴敦的背影没入了人群中,直到消失不见。
回到家后的宋吉本一推开门就看到敞开门的次卧,次卧里放着一张黑色的轮椅,黑色轮椅旁是一张已经盖上白色床罩的木床。在宋吉本眼里,仿佛弟弟就躺在那里,他鲜红的血液浸透了白色的床罩,不停的流到地上,一直流到他的脚边。
好像他在对宋吉本呼喊:“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砰”的一声宋吉本用力地关上门,这一声响声也让他恢复了平静。可他头脑里依旧无法挥去吴敦那张可恨的脸,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样放过他,而且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也许以后一辈子都再难以撞见他了。
为什么老天爷不去收拾这样作恶多端的人?
为什么好人要平白无辜地受难而死,而坏事做尽的人却可以逍遥法外?
天理是什么?
他越想就越感到不甘心,他心里坚定不移地认为吴敦就是那个该为他的父亲、弟媳以及弟弟的死负上所有责任的人。他想,他善良的弟弟把吴敦当作好朋友,以为他有难,想去帮他,结果却被吴敦骗进传销组织里,又是禁闭,又是欺压,他良心何在?
宋吉本永远忘不了那段日子,宋鹏这一走便是半年的时间,他想逃却一直逃不出来,甚至为此丢了自己原有的工作。父亲被气得血压升高,一入院便卧病不起,由于宋吉本工作常常需要外出,当弟媳好不容易接到宋鹏的电话时,弟媳为了不让父亲担心,于是决定自己一个人顶着五六个月大的肚子悄悄地到山西去找宋鹏。
结果宋鹏还没找着,宋鹏的妻子就出了意外,一场高速公路上的车祸带走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直到两个月后,宋鹏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逃了出来,结果却被传销组织的人赶上来把他的双腿打到残废,倘若不是正好有两个便衣警察在附近经过,也许宋鹏也没有命再回来了。
宋鹏当时心想自己受了再多的苦难都不要紧,只要能再见到家人,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当他满怀希望地回到家时,没想到在家里等待他的是深深的绝望,绝望的尽头是看不清的黑暗,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越走越深,直到有一天,他意识到从他离开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不可能再走回头了。
一切都完了,全都完了。
宋吉本扪心自问,在经过所有这一切之后,自己有什么理由原谅吴敦这个人渣?
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全都是他造成的!
全都怪他!
都怪他!
宋吉本靠在沙发上,他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有冷静才能让他思考,思考如何报复。他思来想去,经过层层的筛选后,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然后忽地一下,他睁开了眼,他想这是最合理的解决办法,也许也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我该怎么做?就在宋吉本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画面跳进了他的脑海里,画面里是三个小时前他帮吴敦捡起来的那张红色车票,车票上标记着K971次列车,九月三十日下午六点半从X市开往富川县的十二号车厢十号硬卧下铺。
这对于宋吉本来说便意味着,只要他买下同一趟列车的车票,那么他就机会撞见吴敦,只要能见到他自然也就有了杀死他的机会。他立刻翻了一下手机上的日历,那几天正好赶上自己休息,但他转念又一想,遇见他之后又该怎么下手呢?该如何才能杀了他然后逃走?
他在手机上登录12306铁路购票系统的APP,点开了列车的时刻表以及途经的站点,K971次列车从X市发车,经过三十个小时的车程到达目的地昆明,中途经过的富川站是次日中午十二点半。
吴敦在车上的时间正好是夜晚。
那是一个适合动手的好时机,每个人都睡着了,也没有乘务员巡逻。
但是万一有人没睡着看见的话怎么办呢?毕竟火车上总是摇摇晃晃。这样太危险了,不行,我必须至少确保自己在杀了他之后,能顺利下车逃走。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途经站点已经来来回回地在宋吉本的目光下滑动了无数次,他突然停住了手指,一个名叫“马头亭”的站名扑进了他的视线里。马头亭是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因为数次成为当红综艺节目的拍摄地点而走红,当地在群山环绕下的花海宛如天堂,每逢节日总是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马头亭站正好也在K971次列车的途经站中,而且是在到达富川站前的第三个站,于列车出发后次日清晨五点到达。
对,我只要买到马头亭的票,在到达马头亭之前杀了他,然后下车,这样一来谁都不会知道。清晨五点天还是黑的,乘务员也没有开始打扫卫生,谁都不会注意到他已经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而且即使车站的同事们问起,我只需要说自己是去马头亭旅游,那么这样一来谁都不会起疑。
对,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嘭!”
“嘭嘭!”
心跳声如同一条巨蟒,从心口爬到了他的喉咙,宋吉本艰难地咽下口水,汗水凝聚在他的前额,他架在自己膝盖上十指交叉的手在抖个不停,仿佛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杀人计划,全身感到战栗。他不由自主地掏出口袋里的玉溪,一个没拿稳,打火机掉到了地上,他立刻捡起来,一连打了好几次火才点着了烟。
一大口吸进去的烟从他的嘴里,鼻子里喷出一大团的烟雾,烟雾一层连着一层地抱着他,他慢慢地安定了下来。他对自己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可以为自己的父亲、弟媳和弟弟讨回公道的机会了,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都必须下这一步棋。
深夜,深夜是最适合下手的时机。
因为在那个时候,即使没有熟睡的人也不会睁开眼睛四处张望,我只需要用枕头捂住他的嘴,这样谁都不会听到任何动静。
不会听见的,车厢里总有睡觉时大声打鼾的人,而且还有列车之间摇摇晃晃的撞击声。
他们谁都不会听见,我只需要捂住他的头,然后用刀把他杀死。
不,不行,外面还有一层被子,太危险了,万一杀不死他就麻烦了。
啊,我可以在捂住他的头后,割断他脖子上的大动脉,他一定很快就会死,而且没有任何动静。
对,就这么办,这是最合适的办法。
不知不觉中,宋吉本已经抽了七八根香烟,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心里一刻也不得安宁。他总觉得这样有些太过于冒险,心里嘀咕着必须还得再找一个办法来掩饰自己的身份,万一不小心被人看到,也总得有个办法蒙混过去才行。
男扮女装吗?
不行,这太不合理了,而且只会更加显眼。
伪装一下自己的样子?
不行不行,只要别人一说我穿什么衣服,当天在车站里走来走去的,同事肯定都会知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操,到底该怎么办啊?!
宋吉本一把坐到沙发上,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就快要炸开了。他垂头丧气地低头望着地面,地面上他好像又一次看见了那条如潺潺流水般的血迹在一步一步地流过自己的脚底,仿佛弟弟的双手正在抓着他的脚苦苦哀求。
他抬起头,卧室门口处只有自己每次工作结束时都会拉回家的黑色方形行李箱,行李箱的拉杆上挂着自己的帽子,帽子中央是一个中国铁路的标志。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说道:“我怎么那么笨,刚才怎么就没有想到?!”
宋吉本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打开衣柜,衣柜左边一半挂着他的冬季外套、西装和长裤,右边是一格格的空格子和抽屉。他拉出最底层的一个抽屉,翻了一翻,然后拿出了一套旧的工作服。他把工作服展开铺在床上,自己则站在床边仔细地盯着。
我只需要换上工作服,夜里行动的时候,谁都不会分辨得出来。
也许别人会以为是列车员到站叫乘客下车,这样一来,即使被看到也不会被怀疑,即使怀疑也不会猜得到是谁。我只要在半夜行动前把衣服换上,最后杀了他再换下衣服,然后等到五点在马头亭站下车,下车之后在找个地方把衣服处理掉,那么这所有的一切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生。
对,就这么办,不要再犹豫了,宋吉本。
不要再犹豫了!
整个想法和计划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时间里反复地在宋吉本的脑海里上演,有好几次在所有人都下车后,他在检查车厢的时候还偷偷地一个人展开了实地操作。宋吉本按照计划默默地准备好了所有需要用到的东西,没想到购票系统还偏偏给他安排了一张正好同样是十二号车厢下铺的车票,他怀疑这一切会不会是个陷进,一个命运早已设置好的陷进,只待他默默地跳进去。
九月三十日这一天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于吴敦而言也是一样。他一早已经订好了这一天回家的票,但是这一趟专程跑来X市的他本来抱着发大财的计划没想到最后还是泡汤了,让他心情十分之愤懑。
在X市呆着的这段日子里,每每想到自己当初把宋鹏骗进去做传销,吴敦多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他仔细又想想,觉得这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毕竟两人这么多年的交情,没什么问题是吃一餐饭,喝几瓶酒解决不了的。他本想联系一下宋鹏问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结果也一直没有打通他的电话,最后只好作罢。
他想,下次有什么发财的大项目,一定要把自己的好兄弟带上,也算是一个补偿吧。
吴敦拎着一小个蓝色的帆布行李袋走进候车室里,候车室里的人密密麻麻就像爬满了窝的蜜蜂。他从人群中挤过去直接走向厕所的位置,点了烟抽了起来,过来一会儿,他旁边来了一个男人。男人戴着一顶白色的棒球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风衣,拉起了拉链的风衣遮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站在吴敦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玉溪,抽了起来。
一直等到了六点零五分,列车员打开了通往站台的门,几条长长的队伍就像扭曲的蛇不停地在地面上蠕动着。吴敦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可他一回过头除了形形色色的旅客外,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又有些不甘心地踮起脚,好像他看到了一订熟悉的白色棒球帽,谁知站在他后面壮实的大姐提着两大袋行李往前一撞,差点没把吴敦给推倒。
气得吴敦想骂娘,但大姐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不停地向前挤着吴敦。由于人实在太多,还轮不到吴敦发火,他就已经被挤到了通道门口处,等他再回头,大姐已经提着两大袋行李跑到了他前面。结果吴敦只好暗自在心里骂道,挤什么挤,赶投胎啊,妈的。
一上车,吴敦把行李塞到卧铺底下,就躺到了床上,他想,等老子有钱了,以后出门都坐飞机。
每一次走过车厢里的通道到连接处抽烟或者上厕所时,车尾处那顶白色的棒球帽不知道是不是颜色的原因总在吴敦视线的余光中闪烁不定。不过戴着帽子的男人不是躺在床上睡觉就是多半时间里手里都拿着一份早间新闻的报纸,报纸挡住了男人的脸,只露出白色的帽子顶端。
有一瞬间,有一个想法跳进吴敦的脑海里,他想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吴敦并没有给这个想法继续在自己的头脑中发酵的机会,他径直地从男人面前走了过去,他大摇大摆的步伐俨然就像是一位君王,一切都不放在他的眼里。
列车在飞速前行中渐渐驶入黑夜,窗外只能看到飘过的朦胧的灯火。列车上的旅人们都有摇摇晃晃的行驶中走进了自己的梦乡,车厢里回响着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只有一个人,唯独的一个人,对于他来说,这个夜晚显得格外的漫长。
十二点,凌晨十二点。
现在是十二点零七分。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十二点二十二分。
早已经换好了乘务员工作服的宋吉本依旧躲在自己的被窝里,卧铺上的挂钩挂着他白色的棒球帽,他反复地打开手机查看时间,同时仔细地打量着周围旅客确认他们是否真的已经入睡。从昨晚开始他一直都无法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当他真正见到吴敦那一刻,顿时从心里滋生出的恨意反倒一时间压住了他急促的心跳。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吴敦这个人渣!
凌晨三点十五分。
该动手了,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
宋吉本深呼吸一口气,悄悄地坐起来,他刚坐起来就好像看到一个人影在地面上拉长,正往自己的方向走来。他先是一惊,然后又躺了下来,他仔细地看着正在渐渐缩短的人影,这个人的脸也逐渐地露了出来,那是一个睡意朦胧的男人,男人半眯着眼,往厕所方向走去。宋吉本定睛又一看,这个往厕所走去的男人正是吴敦。
于是,宋吉本连忙穿上鞋子戴上帽子,偷偷跟了上去。
呼吸在这短短两分钟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重,宋吉本的心仿佛就要跳了出来。“唰”的一下,门口上的标识从“有人”跳到了“无人”,吴敦惺忪的双眼正对门外宋吉本布满了血丝的瞳孔,他们之间刚好一寸长的距离。
吴敦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猛地一下就被宋吉本推进厕所里,他的手死捂着吴敦的嘴,接着便是往他腹部上一刀猛刺。刀是三寸长的尖头利刃,宋吉本利用自己职位的优势好不容易才避开了安全检查,此时的他像着了魔一般,握着刀的手完全停不下,一刀,两刀,三刀,四刀,一连刺了八刀,不留一丝反抗的机会给他眼前的仇人。
飞溅的血停了下来,从吴敦腹部的伤口处不停地流下,流到他刚才没有冲水的马桶里,直到他倒在的地上的那一刻,他都还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想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他还有好几千万,好几亿的大生意要去做呢。
“唰”的又一下,宋吉本慌张地把门关起来,他背靠着门,紧盯着仿佛还有一口气的吴敦。吴敦想伸出手抓住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可惜手刚抬起来,就又掉了下来。
他死了!
他终于死了!
宋吉本紧抓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事情的发生已经完全地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从来都不是他头脑里预设过的情形,他就像是被赶鸭子上架一般发挥了一场精彩的即兴演出,只不过没有任何的观众给予他热烈的掌声。
他按下厕所里的水龙头,洗干净溅在自己脸上的鲜血,然后又对着镜子照了照,他把眼睛闭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仿佛在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结束了。接着,宋吉本拔出了插在吴敦腹部上的利刃,连同塑胶手套一起冲洗干净折起来放进了裤兜里。
还有两个小时,还有两个小时就可以走了。
一连串熟悉的动作在宋吉本的表演中展开,他拉开门瞅了瞅外面,依旧空无一人。然后他从厕所里走出来,关上门,掏出口袋里在普通列车上通用的圆筒形钥匙,轻轻一拧,门外的标识又从“无人”变成了“有人”。最后,宋吉本轻步走进自己的铺位,在床尾出扯出了自己的袋子,走进另外一间标着“无人”的厕所,他迅速地换下自己沾满了血的工作服,然后抱着袋子回到了床位。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就像有另外一个意识下达了命令一般在操控着他的身体来完成每一步行动。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四肢僵硬得如同冰冷的尸体,一直等到了五点,他换了票,走下列车。风吹在他的脸上,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已经崩坏,涌向他的是浓郁的血腥味和海啸般的腥红。
刚刚离开出站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宋吉本立刻冲向了马头亭站旁的公厕里,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厕所的小隔间里,抱头痛哭。他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坐在马桶盖子上,泪水哗啦啦地不停留下来,就像是吴敦死前腹部上止不住的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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