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秋节,我去三舅家看望姥姥。我进门的时候,她侧卧在沙发上,身上搭着一件褐色的外套,衣袖沿着沙发垂了下来。姥姥用一只手撑着头,眼睛却怔怔得望向门这边,她定是又在想自己那个一整天都静不下来老屋子,来串门的人多,自己养的动物也多。
我边换鞋边和她说:“姥姥,我来了。”她没作丝毫反应。直到我走近她身边,弯下腰,提高嗓门:“姥姥,我来了!”她才回过神,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我,转而微笑挂在了脸上,应了一声:“哦,你来了。”也不晓得,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第二天中午,我正和舅妈准备午饭,不小心瞥到,她趴在小卧室的床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窗外,那姿态就像一个孩童。
我倚在门口问:“您在想什么呀?”她并没有回答。于是我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又问了一遍,这次她才扭转身子,抬起头,然后竟朝着我咧开嘴,微笑挂在了脸上,四五颗东倒西歪的前门牙暴露出来,笑中又带着些许神秘,轻声对我说:“你三舅和我说,他家窗前这棵树会开花,开可大朵的。你见过吗?”还用手比划着。三舅他们园区种了很多种树,他们自家窗前的那一棵着实高大,大概是正值壮年。
随后她又花了足足一分钟缓缓坐起来,看着我说:“明年,我还要来他们家,我要看看他们的花,要摘一大朵。”说这话的时候,姥姥那双早已落光睫毛、眼皮自然垂落的双眼炯炯有神,就连棕色的皮肤中被岁月雕刻的褶皱似乎都开始舒展。
直到今天,我还总想起那一刻,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还有眼中的每一抹光彩。曾有一个晚上,也正是那情景让我辗转反侧。
虽然她的脚并非三寸金莲,但她小时候也同样缠过足,致使她的脚背高高隆起,脚丫子也只有四年级的小学生那么大,不过我小时候最喜欢趿拉她的鞋,虽然大,但总觉着很方便,很温暖,很安全。她15岁的时候被爹爹卖给了姥爷家,她还是7个孩子的母亲,我的姥爷曾经也爱赌、爱抽大烟。姥爷过世的早,那时候小舅大概是两三岁的样子,后来这些孩子都是姥姥一个人带大,再后来,姥姥又为自己的孩子看大了他们的孩子,其中就包括我。
我大概6岁的时候就跟着她了。她那时60多点,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母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街上接她,却看到她背着一个小孩儿已经一瘸一拐的走到了街尾的拐弯处。听说她小时候骑骡子伤到脚,所以她一直走路不利落。
她哄我时,总是和我面对面坐在炕上,脚对脚比谁的脚劲大,再不然就是手拉手,嘴里念念有词地唱:“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
她也会讲故事,只是在讲什么画上的美人变成了妖精,给家中的男子做饭,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或者谁家的窗台下有只蜈蚣变成了妖精,让屋中的闺女怀上了满肚子的蜈蚣,再或者孩子们如何机智的打败了路上遇到的坏妖怪。她总是被我们缠着,不得不一遍又一遍的给我们讲她仅知道的那几个故事,她讲的兴致勃勃,我们也总能听的津津有味。一个小院,一盏昏黄的灯,灯下是微笑挂在脸上的老人和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们。
我家院子里到处都是她种的蔬菜和植物,窗台下每年都高高低低开着各种颜色的小花,有时候也会有豆角藤蔓织出的绿色幕布,院子左右两侧是南瓜、西红柿或者黄瓜,靠近大门的地方还种了一片韭菜,夏天的时候,每天早上我们都还没起来,她就开始在外面拉着一根长水管给那些宝贝们浇水,有时要给西红柿搭架子,还要给南瓜“配对”。等到秋天,家里总有吃不完的新鲜菜。每年她还会养很多鸡,带着我们去地里挖野菜、抓蚂蚱。我家院子里还有一棵苹果树,冬天的时候姥姥就会给那棵小树苗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厚棉布,生怕它被冻死了,可惜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一个个开始出外求学,姥姥回到了自己家,它还是没有长成大树。我家的院子再也没有那般生机。
她一辈子都在忙,自从10多岁会做饭了,会缝衣服了,就再也没停下来过。养儿育女,到头来,只有操不完的心。就算现在眼睛看不见了,腿也走不了路了,她的手闲下来了,她还挂念着孩子、孙子。
我研究生第一年,那个冬天,她在我家和我妈一起住。我放寒假回家,她说炕上暖和,让我和她一起睡炕,她害怕我半夜滚到地上,就让我睡里面,每天晚上,她还是会早早给我铺开被子,让被子提前被温上,人要睡时好暖和些。
她有哮喘,晚上,可以听到清晰的“哧哧”喘气声。她晚上总要伸手过来,担心我没有盖严实,那是一双不再灵敏、干枯了的大手。只是早上,她不再催促我赶紧起床,而是一个人起来坐在炕上打老人牌或者面朝窗外出神。不过,她还是会嘟囔:“这么大闺女了,回家什么也不干,都让她妈一个人干。”她是在心疼她闺女。有时候,她和我们说起话来没完,家长里短,说东道西。
20十多年已过去,如今我踩着高跟鞋去闯属于我的世界,姥姥却已入耄耋之年,只能被禁锢在家中。她的整个身子只剩下一把骨头,甚至于可以看到干燥的皮肤下,血液在粗大的血管中流动,她的耳朵和眼睛已经不再灵便,两条腿站起来以后都要形成一个圆了,走路拄着拐杖都颤颤巍巍,前脚迈出,后脚要等上好几分钟才能抬起。
回想过去,我都不记得她也精神过,只是每次脑海中都闪过她微笑挂在脸上的模样,如花般的笑容。
有一次,我去看望她,要回学校时,她一步一步挪到我面前,问:“你什么时候再来呢?”人老了,心也孤独了。
现在,河流在融化,柳条在抽芽,白昼在变长,北京的花都开了,三舅窗前的花用不了多久也会绽放,您一定会摘到心中美丽的花朵。可它又怎能和您这支美丽、永远不枯萎的花相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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