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喜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宋 苏轼
【1】
秋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刮起来，俗话说打秋风，林暮此刻也觉得自己很苦。她看一眼窗外打着旋的黄叶，落在水泥窗台上，像被一只手拨来拨去。离它不远的广玉兰上一层乌蒙蒙的灰，玻璃上也尽叠了灰，再往远看就吃力了。
林謩收回目光，落在面前一摞作业本上。刘玉清写得作文实在让林謩无从下笔，又浏览了一遍，在末尾处用红笔写了一句话，“是你的真实感受？”，她几乎可以看见小姑娘见到批示的表情，怕是小脸又要红了，眼泪也要流下来。
林謩叹息一下，想了想，又把批示涂掉，在旁边打了75分。
果然第二天，林謩在班上发完作业，转一圈回到讲台时，她刻意留神了一下刘玉清，她小脸绷得很紧，眼睛眨了眨，似乎在研究分数前面修改液涂得是什么。
下课时，林謩叫住她，“刘玉清。”
“到。”小姑娘停下脚步，抬起脸看着她。
“那个····”林謩停了停，微笑着问，“作业写得很好，只是老师有一点不太明白。”
刘玉清扭了一下手中的拼布沙包，她正准备跟同桌去操场投掷。
林謩知道她紧张，把她拉到讲台里侧，靠近窗台，小声问，“你怎么会有两个爸爸？是不是，写错了？”
刘玉清听懂了她的疑问，眼中的紧张一下子松下来，浮起平日的神情，“对啊，我就是两个爸爸，没有写错呢。”
“玉清，如果是爸爸的好朋友，或是家里的亲戚，平时叫也是可以叫的，但作文里面这样写会让人误解。”林謩跟她解释。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声音小下来，但很坚定，“不是朋友，就是爸爸。”
林謩作罢了，她笑一下，“好吧，老师知道了，你去玩吧。”
刘玉清迟迟疑疑的走了。
这个家庭真是奇怪。林謩依稀记得开学报到时，刘玉清的家庭成员里面填的只有一个父亲，猜测是单亲家庭，也没有多想。什么时候又冒出了一个爸爸来，难道？林謩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到，一边好笑自己脑洞太大，一边摇摇头，把这事搁一边了。
一般低年级班主任要等到五点四十才能离校，今天林謩有急事，跟同年级数学老师交待了一下，从地下室推出自己的电动车赶去星越大厦。
目的地离学校三站路，骑电动车也要近二十分钟。六点钟星越大厦二十三层B座有一场见面会，林謩半个月前就网上预定好，但因为不能选位，要想看得清楚，得自己早去抢位置。
把电动车停在星越大厦楼下，赶上去，已经有不少人到了。
“林謩。”有人叫她，林謩越过两三个人，看到李雪，笑着挥挥手迎过去。
“差点迟到，还好你留了位置。”挤到李雪边坐下，还好，离主讲台不远，只是偏了点，在侧面。
“知道你走不开，我就提前从公司请假了。”李雪往右边挪了挪，手上的一张纸塞到林謩眼皮下，“这是今天的表演单，一共五支曲子。”
林謩接过来，“哗，全是我喜欢的。”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李喜也笑道，“真是没白来呢。”
离正式开场还有五分钟，主持人已经上台讲了一番话。门口基本上没什么人了，保安拉起安全线。半米开外，容纳四十人的半月型听众位已经坐满，大家轻声交流。
李雪拍了演出单在手机上发朋友圈。林謩则看着讲台左侧竖着的易拉宝，上面是今天见面会的主题：程立 古琴分享交流。行云流水旁，程立一身白衫而立，额前的头发梳向后面。指节细长，一把古琴拥在怀中。
“跟大学时变化不大啊。”李雪顺着林謩的眼光看去。
“这是PS出来的，跟真人有差别。”
“你们有多久没见了？”李雪突然问道。
林謩看她一眼，觉得这个问题好笑，“你不知道吗？”
“我哪知道你们····”李雪白了她一眼，“谁知道大学毕业以后你们还有没有再私下联系过。”
“怎么可能····”
“他不会认出我们来吧？”李雪有点紧张。
这么一说，林謩也紧张了，她不由摸摸耳边的短发，“应该不会，这都十年过去了。”
“相信大家都等急了，”主持人再次上台，不知道是从哪个电台找来的主持，年龄不大，配合主题穿了一袭复古的白裙，她握着话筒，“下面有请程立程先生。”
四十多人一起鼓掌，林謩也鼓掌，一边目光巡视，满满当当的场所他从哪儿出来。
一个黑衣西装的人先从讲台宣传板后面走出来，紧跟着，一袭长衫的程立跟在他后面登上讲台。主持人引他坐在宣传板右侧的单人沙发，自己则在右侧的沙发上坐下来。
这个角度刚好迎向林謩和李雪的位置，两个人不由缩了缩身子。
“程立先生是中国古琴研究所的青年学者和表演家，今天能请到程先生来，非常荣幸。也是特别难得的机会，程先生能这样近距离面对面的跟我们这些古琴爱好者们聊一聊古琴，再听您弹奏一些名曲。”主持人甜美的开篇，像在介绍电视购物商品。
“你们好，我很荣幸。”程立目光淡散地巡视全场，收回去时，脸上微笑还在。
【2】
林謩躲在人群后目光不离程立，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大学时光。那时也是这样，第一次看到程立，他也在台上，在小礼堂由社团办的一次艺术分享会。
在程立之前是经管系的一个男生，拿着吉它弹了半曲还没唱。“如果不是看他长得帅，我就轰他下台了。”当时也是李雪坐在林謩身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男生终于唱了，还没体味过来唱了什么，弹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后，躬身下台，林謩随着愕然的大家拍了几下手。
这时，程立上来了。如果说，程立上台有什么闪光点，大约前面经管系的吉它男为他做了一半贡献。程立抱着一把古琴，当时林謩还不知道这个是古琴，她以为是古筝。
“我是外语系的程立，大家好。”简短的开场白后，两个同学为他搬来了琴架和椅子，他欠一欠身，便端坐下来，手中的琴在案上放好。
在此之前，学校文艺汇演没有看过有人演奏古琴，底下交头接耳。
一个坐在林謩前排的女生扭脸对身边的男生说，“我们系的程立可是一宝。”
“怎么好像没太听说，学校有这号风云人物。”
“唔，就是低调嘛，他伯父可是古琴文化传承人。”
林謩侧耳听着，心想，喔——原来他手上拿的那个是古琴。
李雪也听到了，问她，“你知道外语系有这号人物吗？”
林謩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这是实话，作为文学系头号小师妹的李雪不仅自己名声在外，她还有一个学校英雄谱，把前三届到本届的风云学生都排了一串，林謩没见到有程立的名字。
“漏网之鱼。”李雪小声嘟囔。
程立准备好了，向台下做了一个禁语的手势。林謩留意到，他指节细长，显得他手臂都仿佛长于别人。
等声音安静下去，程立双臂轻轻一抬，指尖悬在琴上。林謩都没有看清他手指的动作，第一缕古朴的琴音已经滑落出来，紧接着，第二音、第三音，不紧不慢，徐徐随着指尖的拨动而汩汩流出。
林謩不由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或跳跃或安缓的音节，找不到规律，看身边的李雪也是一脸紧绷，侧耳凝听。
程立双手在琴上左右往来，一应一合，一紧一慢，一散一按。林謩正渐入佳境，忽听得程立唱起来，“仙翁仙翁·····陈抟得道仙翁”。他用了与说话不同的腔调，丹田发力，声音从口中出来，如若钟鸣。
小礼堂内鸦雀无声，唯有程立的“仙翁，仙翁，得道仙翁”，如鹤腾云，浅斟低唱。
一曲终了。程立安然不动，听者也无人动作。直到程立从梦中初醒一般，起身鞠躬，台下才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林謩和李雪也拼命拍手，说不出来的好，仿佛一泓甘露入喉。
“原来古琴这么好听，我也想学了。”李雪一边拍手，一边跟林謩说。
林謩没搭话，她盯着台上的程立，不知道这个瘦小的身体在弹琴时竟能博发出如此摄心的力量。她有些激动，也不想说话。
刚准备下台的程立被热情的主持人拦住了。台下已经有学妹在喊程立的名字，主持人按住大家。问程立，“刚才弹的曲子特别好，叫什么名字？”
程立有点羞涩，此时倒不复有刚才弹琴的风范，“仙翁操，这是一首古琴的入门曲。”
“听说你是外语系一宝，程学长，你知道这事吗？”主持人挑侃他。
程立脸红了，不知道怎么答，目光在台下快速地扫视一遍，最后停在主持人的话筒上。嚅嗫着说，“大概听说，不过，也不知道怎么来的·····”
他的紧张和无措令台下一片笑声，李雪也笑了，“这个程立，看不出来挺纯真的。”
“你有女朋友吗？”主持人突然问到，台下安静起来，空气中涌动着青春期的躁动。
“没有。”程立刚说完，竟有个姑娘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欢呼，大家寻声望去，礼堂左后角的暗影处坐着一些人。此时那里发出更多的调笑声，人影撺动。
程立也往那里看了一眼，林謩注意到，他很快抽回目光，再次鞠躬，抱着他的琴退回后台。
一直到退场，林謩再没见到程立，不知道他是不是提前从后门走了。
同学们沿着林荫道往宿舍区走，三三两两的讨论中，林謩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程立。李雪也想聊程立，但林謩总不回应，她也扫兴了。
这所百年大学有许多古老的建筑，小礼堂建于民国期间，当时国民政府出重资修建，礼堂门檐用的是澄黄色琉璃瓦。门前还有一块圆形喷水池，四周隔一段便是一枝玉兰花型路灯。
林謩双手抱臂，怀里是李雪问她借的《博尔赫斯诗集》，她最喜欢里面的一句：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此刻，林謩耳畔还回荡着，仙翁仙翁，得道仙翁·····林荫道很长，同学们四散而去。玉兰灯光晕在她和李雪的脚步间投入花枝半影。
她用脚步编织的迷宫中心之地，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长立。她看不清他，却知道他。他用明镜一般的存在，足以证明她内心被俘获。
正因为这个秘密是如此萌芽，又令她心悸。林謩才紧闭嘴唇，不敢吐露一语。星辰隐没在梧桐树杈间，半齿幼细的簿月像贴纸般印在湛蓝色的夜空。
程立，喔，程立。林謩在心里终于吐出这两个字，如释重负。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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