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威廉·麦克斯韦尔的小长篇《妈妈走的那一年》比作一杯苦咖啡,只取苦咖啡的气味,焦香而苦涩。若说这本小说的既视感,是春深时节清晨的荷花池,水汽袅袅上升,朱自清先生有名言,“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一杯咖啡,滚烫时、温吞时、微凉时喝着,会有不一样的口感。《妈妈走的那一年》,作者恰好选择了三个视角,叙述了西班牙大流感不期而至后,妈妈从怀孕到去世的几个月间在他们眼中的情状。
三个视角,分别是小儿子邦尼、大儿子罗伯特和丈夫詹姆斯。
邦尼的视角,是滚烫的黑咖啡。虽然作者没有详尽地交代,但是,我们能够体会,哥哥罗伯特在意外中失去一条腿的时段里邦尼遭遇到的冷落。想想也是必然,罗伯特倒在血泊里后,妈妈、爸爸,还有艾琳姨妈甚至家中的厨娘索菲、帮工卡尔不就得全力以赴地投身到抢救罗伯特中吗?小说开始的时候,邦尼8岁,13岁的罗伯特戴上假肢已经能健步如飞。罗伯特发生意外的时候,邦尼多大?要让一个小男孩明白,他被暂时“搁置”不是因为大人们不爱他而是彼时的罗伯特更需要大人们的关怀,邦尼能做到似懂非懂,已不简单,在他8岁时如口香糖一样黏着妈妈时,骤然探清妈妈正在做的不是茶巾而是给即将出世的小婴儿用的尿布,他对就要再度失去妈妈全身心的爱的惧怕,当属世界通行语言。只是,读《妈妈走的那一年》的过程,就是被威廉·麦克斯韦尔那守旧但几笔就能触动阅读者心弦的写作屡屡捕获的过程。“总是那样,当他和母亲单独相处的时候,书房显得特别温馨和亲切。除了偶尔的互动,他们通常不说话,甚至都没有抬眼睛。然而,通过他们各自做的事情,他们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如果母亲不在这儿,如果她在楼上自己房间,或是在厨房向索菲交代午餐的烹饪事宜,那么,对邦尼来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虚无不实的——或是死气沉沉的”。
《妈妈走的那一年》的环衬说,威廉·麦克斯韦尔是纳博科夫、厄普代克和塞林格的伯乐、知己和导师。人以群分,中国的这句老古话很容易让人觉得,威廉·麦克斯韦尔应该是一个先锋作家,没有想到,他们相互吸引只是因为对文学的忠诚,威廉·麦克斯韦尔的忠诚是用最传统的小说手法写出瞬间能抵达人心深处的好文字,这种能力,在我看来要比纳博科夫的惊世骇俗、厄普代克的放浪不羁、塞林格的一骑绝尘更加难能可贵,试想,“如果她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她陷于困境之中,这世上不会有任何力量能够让他从她身边离开。可是她并不真正爱她……泪水奔涌而出,滚热滚热,不受阻挡,从他的脸颊上留下来,低落到枕头上……”这种小男孩对母亲依恋至深的文字,端的是没有切身体验过怕是不能想象的,所以,写作的至境是囿于自己的过往进行虚构。那种虚构,不能天马行空,却要用凡常的生活打动阅读者,就像威廉·麦克斯韦尔的这一段文字,我得承认,在他的作品诱引下曾经回忆自己的童年,却是觉得那样朴实而真挚的描写,难有后来者。
假如没有随之而来的温吞和微凉的黑咖啡,你可以说,威廉·麦克斯韦尔自己就是邦尼,那样假设似乎能减弱威廉·麦克斯韦尔浑然天成的写作才华一样!可是,如他的写法一样朴实无华的威廉·麦克斯韦尔,继续用他的文字显示他作为小说家多角度写作的才华。
相比第一卷“谁的小天使”这样的标题,第二卷的“罗伯特”如罗伯特的假肢戳到地板上的声音一样,直接又硬朗。于是,“罗伯特”的文字,不再像“谁的小天使”那般纤秾,而是一个正在试图跨越男孩到男人分界线的13岁大男孩的宁折不弯,“和母亲在一起,罗伯特几乎从来没有拘束和不安的时候。对她而言,和罗伯特谈论自己内心的想法,是再随意和自然不过的事情,她不会把话说到一半打住,几乎从来没有。同样,他会轻松自在地告诉她所有的事情,因为他们之间的默契,比如到时候,他总是知道她会去整理清洗好的床单和枕套”,引文至此,我除了折服于作者总能将家庭成员之间浓到化不开的情感依恋寄托到日常用品上的妙招外,还感慨:威廉·麦克斯韦尔从来没有正面颂扬过《妈妈走的那一年》中的妈妈有着什么样的人格魅力,却用邦尼和罗伯特的情感投射,呈现了一个几近完美的妈妈。邦尼和罗伯特对妈妈不一样的依恋,犹如宝石的不同切割面,发散出不一样的光泽。那么,当得知妈妈去医院生孩子之际罹患了流感后,罗伯特一次次痛悔没有拦住母亲居然让她在病中的邦尼床边坐了片刻,才愈加让人动容。
第三卷的叙述者,是邦尼和罗伯特的爸爸詹姆斯·莫里斯先生,这个邦尼和罗伯特眼里的严父,痛失妻子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从此出现了一个难以填补的大空洞,“一个罗盘点”,就是该章节的名字,什么含义?未及明白,却被这一章中的这一句话将思维空间全部挤满,“他向门口转过身,不意间看见邦尼,他正用那双酷似伊丽莎白的眼睛惊恐地注视着他”,咖啡到了詹姆斯手中,已经变凉,苦涩盖过了香气,对读者亦然:经由邦尼、罗伯特到詹姆斯,他们的妈妈他的妻子伊丽莎白·莫里斯,形象完整又完美起来。再念及她已经被流感夺去了生命,我们心中郁积的伤感,全都被威廉·麦克斯韦尔激活了,变成了饮泣——这就是一本好小说在起作用了吧。
可是,眼泪不全是为了悲伤,有时候,过于温暖也会让读者泪流满面。我们为《妈妈走的那一年》而落泪,更是因为“关于我母亲的死,我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永远”,印在腰封上的这句话——有多少比深得幽暗的情感,凝聚在了这句不见波澜的话里?所谓静水流深,这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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