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吉是个老宦官了,自睿宗朝便已入宫,跟随虞唐的时间也是最久的。曾云现在正跟在这个驼背宦者的身后,从青明殿安静的侧廊离开。
南朝皇室尚竹,皇宫也多栽修竹,这青明殿是皇帝静思之所,栽种的竹子也尤其多。宫殿的侧廊外,全是精致的大夫竹。每棵竹子都有独立的石基围住,竹与竹之间也间隔甚远。竹子虽然多,却不能成林,显是为防有人潜伏其中。
“曾大人,一向可好?”
寅吉突然开口了,这声问候的声音既沙哑又尖锐,像是老朽的木门打开时发出的吱呀声。他说话时没有回头,还是驮着背一步步缓慢地领着路。
“寅公公有心了,贱躯向来壮健。”
曾云没有预料到这次对话。他来过宫中不下十数次,每次都是由这个老宦官引路,但此人却从未对他说过哪怕只言片语。他的心思现在正飞速回转,思考着对方可能的目的,与自己的应对之策。
“曾大人深受官家赏识,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啊。”
又是句废话,曾云想着,一面应承着对方的恭维,一面集中精神,等待对方现出真正目的的时刻。
“不知曾大人今年年高几何呀?” 寅吉又问道。他的步子迈得颤颤巍巍,后背隆起的驼峰也随之左右抖动,像悬崖上随时会落下的岩石。
“劳公公问,曾云已虚活五十一载了。”
寅吉干笑了几声,说道:“晚来得子,曾大人好福气呀。”
“哪里,公公说笑了。”
“曾大人”,寅吉说这句话时,似乎是有意地顿了顿,“可曾想过在致仕之前,百尺竿头进一步,入京城为官啊?”
来了!曾云心中暗叫一声。
依南朝官制,官员除非有大用于朝廷,否则七十岁必须致仕。曾云离告老还乡本还有近二十年,但南朝晋升官吏讲究门阀出身,凡世家大族,列天、地、玄、黄列四品,每品之下,又有甲、乙、丙、丁四等,这样四品四等,凡十六级。虽然依官制,何种家世出身可出任何种官职并无明白规定,但南朝开国六十余年来,已形成俗例:天字品级以下出身,不得进京作朝官。
曾家在曾云发迹之前,本非大族,只是因为皇帝宠幸,才能升至玄字甲等。但即使是皇帝,也不敢一下将一个玄字小族一下子拔至天字,这对那些权势熏天的天品大族而言,不异于直接挑衅。
而眼前这个老宦官,竟然问自己是否想入京。曾云的头脑飞速转动,数个念头马上在脑中掠过。
自己要在致仕前入天字品,苦熬资历自是不可能的,只有因功受赏一途,可要从玄字品升至天字,这功劳,恐怕只有匡扶社稷或者是开国之功了。
曾云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凛。如今南北两朝已有百年合约,南朝与西陲也是贸易互市,从无争端,若说是立匡扶之功,怕是要等到百年之后了。那么,寅吉的意思,只能是自己有立开国大功的机会。
谋反。
曾云的冷汗从后背慢慢渗出,他能推断出的,只有这可怕的两个字。
“寅公公说笑了,我朝享太平盛世已有三十余年,曾云才疏学浅,年纪又是一把了,怕是没本事立偌大的功劳来受赏了。”
曾云口上如此说,心中却在进一步思索。这老宦官竟与皇帝的密探直接议论谋反之事,实在是令人费解。其中一种可能,便是这场对话,就是皇帝授意的试探,目的便是检验自己的忠诚。可曾云细想之下,又马上否决了这种可能。
皇帝之所以启用自己这个寒门作汛州密探,就是看重自己毫无根基背景,与朝中各大族皆无利益往来。自己又与皇帝作太子时便相识,深得信任。况且自己除了秘密传递消息,搜集情报,手中并无任何实权。试探这样一个人,根本毫无必要。退一万步说,即使皇帝要试探自己,也不必挑在密谈之后,由亲信太监来做试探,这样做实在太容易被自己识破本意。
那么,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老宦官当真是要谋反,并且,还想要在此时笼络自己。
曾云的冷汗已经遍布了整个额头,他不得不抬手整理了一下头上的进贤冠,借机用袖口拭了拭额头。
“曾大人,匡扶社稷,不一定要边疆领兵,平灭贼寇。要是重振朝纲,清理宗庙,同样可以授大功,得大赏呀。”寅吉说着,依然慢悠悠地走着,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似乎是在给曾云充分的时间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好个重振朝纲,清理宗庙,曾云心中冷笑一声。宦官即使能谋反成功,也不可能登基称帝,所谓“清理宗庙”,分明是在暗示他背后之人有皇族背景。
此事果是通天大案。
曾云想着,心中已经渐渐有了打算。他忽然感到,如这老太监所说,自己可能真的有机会立下个匡扶社稷的旷世奇功,但不是谋反,而是锄奸。
曾云稳了稳心神,问道:“寅公公高见则个,曾云如何才能立这大功,跃这天字头的龙门,还要请公公明示。”
寅吉干笑了两声,声音像乌鸦的嘶鸣。
“曾大人,可曾听过双镯案啊?”
曾云一愣,这双镯案是一年前宫中发生的一件案子,他本不大熟悉。但此案结案后,皇帝特命他在汛州监视官员百姓对此案的议论,并命他秘密来京汇报,因而曾云对此案,恰恰是知道些内情的。
“曾云区区小吏,久在汛州,极少进京,这案子倒是听说过的,可其中有何要紧关系,还得请公公指点。”
对方连自己新得十一子的消息都已知晓,那么必然已经对自己的履历了如指掌。曾云明知此节,却故意装傻,无非是要对方多露些马脚,或者先展现出一些诚意。
“曾大人过谦了”,寅吉又笑了两声,接着说道:“也罢,到复庭门还有好长一段路,我就给大人讲讲这双镯案吧。”
“这双镯案之所以得名,还是因了宫里的一个规矩。我朝后宫惯例,皇帝但凡临幸后宫女子,必须赠与金镯一对。这金镯是敬事房事先备好了的,上面刻了年月日子,每对镯子还要登记造册。镯子是一对的,受宠幸的妃嫔只能戴一只,另一只则是收在锦盒里。若是她能有幸诞下龙种,那便取出来给皇子或是皇女戴上,成年之前不许摘下,以显孝道。”
寅吉叹了口长气,接着说道:“这规矩本是为了皇族子嗣血脉,能够清清楚楚,不容得一点混淆。谁料一年之前,却惹出些麻烦来。去年秋天,后宫的一个宫女犯了偷盗,被抓进了冷宫的训诫所,不料刑期未满,在所里便得了个重病。这宫女姓沈,早过了该清理出宫的岁数,不知何故,还一直留在宫里。按说病了也就病了,训诫所里也安排了人照料,可她病重弥留之际,竟说要见他亲生儿子一面。曾大人你可知,她说她这儿子是何人吗?”
曾云假作惊讶,说道:“莫不是哪个亲王贵戚?”
“嘿嘿嘿”,寅吉干笑三声,续道:“她弥留之际所唤的,竟是当今皇上的乳名。”
曾云道:“世事总有凑巧,说不定这沈宫女的儿子,恰好起了与君上一样的乳名,虽然是犯讳,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若是如此,那便好了。这宫女死后,他人收拾她的物什,竟然在一个小箧里发现了敬事房特制的金镯子。有好事的奴才找敬事房的老太监比对,这一对不要紧,那镯子上的年月,正与当今皇帝作太子时所戴过的镯子,一模一样。”
曾云假装倒吸一口冷气,说道:“后来便如何?”
“此事马上在宫里传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连朝廷百官都听说了此事。我朝以簿世贵贱立制,皇家的血脉自是头等大事,也难怪百官猜疑。再后来,皇太后出面,让老奴我拿着当今皇上作太子时的镯子,还有皇太后收着的那只金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一验看,以示皇太后才是当今皇帝的生身母亲。这才传谕百官及后宫,说那沈宫女形迹不轨,常私离后宫,又犯偷盗,必是私下伪造了个金镯,临死之时,便想以此求保活命。”
曾云故意松了一口气,道:“皇太后圣明。这案能这般快的结了,自是最好,否则谣言四起,必将不利于朝廷”。
曾云话音刚落,寅吉倏然停住了脚步,隆起的后背突然颤动起来,曾云以为他是在发抖,不想这老宦官突然转过身来,脸上全是阴鸷的冷笑。
“皇太后自然圣明,若不是她这一手,百官岂能轻易罢休。” 老太监笑着说,像蛇褪一样干瘪的脸上,皱纹挤成了一片。
他接着说道:“曾大人你有所不知,老奴在入宫之前,做过当铺的伙计,但凡是金银玉器,只要过过手,材质做工,我便能有个数。那日我从皇太后手中接过那两只镯子,稍稍一辨,便知道这两只镯子,绝非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其上所刻的年月字样,也绝不是同一人的手笔。”
曾云明白,他终于看到了对方的底牌,于是说道:“此是通天大案,稍有不慎,便是灭族之祸,公公不怕曾云回头就到御前告密吗?”
老太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道:“曾大人若要告密,回头百步外,便有皇帝的亲卫,可曾大人也要想好,如此一来,老奴自是要受千刀万剐之刑,曾大人的匡扶大功,可也就没了着落了。”
寅吉虽如此说,曾云心中却雪亮,若他现在去向皇帝告密,绝非只是丢了个跃龙门的机会那么简单。这老太监终日侍候皇帝身边,深受皇帝信任。自己若是告密,皇帝稍稍一犹豫,那寅吉背后的那个主谋,便会立即将自己斩草除根。退一步说,即使皇帝最终更信任自己,果断地铲除寅吉,那找出背后主谋的线索也便断了。到时敌暗我明,自己依然会处在极大危险之中。
为今之计,只有假意合作,顺藤摸瓜。曾云心中,已经打定了这样的主意。
“寅公公果然是明白人。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公公此次拉拢曾云,又以惊天秘密相告,到底是想要曾云如何效劳?事成之后,曾云又能有何好处?”
一味的隐藏只会让对手察觉自己的犹豫,适时的露出爪牙,才能让对方明白,双方是一类人。
寅吉却并不着急回答,他又转过身去,继续起他领曾云出宫的差事来。
又走过了一个回廊,他终于开口说道:“曾大人可已想到,此案的真正关键是在何处吗?”
“无须说,便是那从沈宫女的物什中,搜出的金镯了。公公既知皇太后手中的镯子是假,那么只要找出那只真镯子,便有了确凿的证物。”
“正是如此。这只真镯子,自皇太后插手此事起,便失去了影踪,据老奴调查,那日宫中,恰好有个小宦官私潜出宫,没了踪迹。而这小宦官的籍贯,恰好便是汛州。”
“寅公公是要曾云借职务之便,秘密寻找这个小宦官和那只金镯?”
“正是,正是”,寅吉的声音充满了欣赏之意,“曾大人果然心思机巧,曾大人只要能做成此事,便是得了此次光复宗庙的第一功了。”
“不知这小宦官姓甚名谁,相貌举止如何,还请公公明示则个”,曾云说道此处,微微一顿,继而说道:“还有,公公既然要曾云卖命,那么公公究竟是在为哪位贵人办差,是不是应当也告知曾云呢?”
寅吉又笑了,这次笑得十分畅怀,沙哑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开来。
“曾大人,更详细的情形,老奴不便与你在此处多说。你若信得过老奴,今夜三更以后,便到城西蜈蚣巷中的尊者殿来。一切内情,差使老奴的那位大人,届时自会亲自与曾大人说的。”
寅吉说罢,右手缓缓向后一抬,向曾云递来一件物什。
“这玉玲珑是先帝赏给老奴的,天下只此一件。曾大人到了那尊者殿,只需说一声‘寅时已到’,再取出这件信物来,看门的人自然会放曾大人进去了。”
曾云接下玉玲珑,定神细看,见那玉佩玲珑剔透,果然不是凡物,只是玉佩上其中一处,有个小小的之字划痕,想来是这老宦官携带年久,无意碰伤了这宝物。
“那曾云便谢过公公的提携之恩了。”
“好说,好说。”
寅吉说完这句,再也不曾开口,直到一路颤巍巍地将曾云引到了复庭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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