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
泽州,某崖子。
眼见一场恶斗一触即发,颜马头却忽然起身,朝郭细九走开的背影喊道:“郭爷,姓颜的不敢得罪您,只求郭爷抬手过这一回,其余一切听凭安排。”
此言一出,马队众伙计人人脸上变色。他们追随颜马头多年,深知他最重“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的马行道义,可如今这番话,竟是要拱手将常氏兄弟交于对方。众人有的惊诧不已,有的则忍不住面露鄙夷之意,一旁的玄阳道人便斥骂颜马头竟然对纹身蛮夷卑躬屈膝。颜秀秀更是大惊,喊了一声,“爹,不可!”
却见郭细九回走的脚步忽然止住,随后拖长声音说了一声:“好。” 随即踱步转身,面露笑意,抬高语调说道:“颜爷客气。听凭安排可不敢,只要颜爷许我等接走两位常先生,再将这些大车上的货物分于在下一小半,在下便能和手下兄弟们打个商量,由得诸位去了便是。”
这话说出来,竟是要明抢了马队的货物去。
常仲怒不可遏,未待颜马头开口,抢道:“细九!我往年教你的诗书道理……你……你怎可如此不知廉耻,做这劫道行抢之事?”戳指指向郭细九,喉头哽住,再说不出话来。
郭细九幽幽看着常仲,轻叹一声,道:“先生,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之道,可是先生教我的。”说罢,侧眼盯着颜马头。
颜马头毫无犹豫地说道:“这些货,任凭郭爷取去便是,颜某只求放这里诸人离去。”此言一出,马队里原本已有不满的几个伙计马上便呼喝起来,其中一个在轻骑驿伤了右肩的伙计叫道:“头儿,和他们拼了,不过是一死,兄弟们走马的,就从没想过能老死在床上!”
郭细九斜了斜嘴角,似笑非笑道:“颜爷,御众不易啊,颜爷刚刚说得还能算得数吗?”
只见颜马头默然不语,蓦地,回手一马鞭抽在那伙计的肩伤处,直疼得他弓背惨叫起来,众伙计见状,脸上皆露惊惧神色。颜马头平日恩威俱施,武艺又强,在这马队中威望素著,若不是此次行事实在太过卑躬屈节,那些伙计根本不敢稍露违抗之意。如今这一鞭下去,立刻慑服众人,连那玄阳道士也不敢再大声嚷嚷,只改作低声嘟哝。
郭细九见势知意,冲颜马头说声 “失礼了”,挥手便让手下众大汉上前搬运大车。
这群人将车推到崖子边,几个人飞身纵下崖岸,崖上的人便抬起装货的箱子抛将下去,由那几人接住,再给搬到船上。这些人脚下虽不穿鞋,步伐却异常轻捷,膂力更是了得,抛接那几十斤的货箱,浑似手中无物一般。马队众人看着,暗暗心惊,胆气小的便开始庆幸刚才没与对方当真打斗起来。
同一时间,泽州北部,聚云浦
奚陟身着藏青色战袍,坐在一顶军帐中,正托腮沉思。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张雷泽周遭的地形图。
忽然,帐门撩起,走进一人。
此人约么三十几岁年纪,长身玉立,高鼻薄唇,颔下无须,穿一身金丝绣窄袖锦衣,腰缠饰金带,脚蹬一对双梁押缝靴,服饰华贵,与这帐中的军旅摆设格格不入。
奚陟看得这人进来,起身施礼,喊了声“申公公”。那人应了一声,也不还礼,大踏步走到奚陟跟前,问道:“奚将军,艇贼主寨的所在,可有头绪了吗?”
奚陟凝视地图,摇了摇头,道:“不瞒申公公,我刚刚派出第五波探马,此前所派的诸队哨探,依然全无消息,巡营队倒是捉住几个叛匪探子,但他们抵死不招,我也无法可施。”
那申姓太监双眉紧蹙,靠近桌旁,指着地图说道:“如今是夏秋时节,雷泽涨水,云、风、雷三泽合而为一,大泽方圆七八百里,艇贼首领若是躲藏在这大湖之中,我军水军又遭阻隔,即使探得对方位置,对之亦无可奈何啊。”奚陟听了,一时沉吟不语。
这太监名叫申余庆,是皇帝钦命给奚陟的监军。
此次奚陟奉命率泽州本地驻防骑军平定艇户叛乱,本应是皇帝对他信任有加的体现,但皇帝却又破天荒地给他派了个宦官作监军,这使奚陟心里很不舒服。
各州驻防骑军是地方镇压流匪与叛乱的主力,日常交由各州刺史或统军将军征募、统领,故而每逢动兵,朝廷都要从篁州派人节制军队,防止兵权旁落。因此,奚陟此行本就有监视地方部队的职责,皇帝明知如此,却偏偏要加派个监军,等于挑明了这宦官是来监视奚陟的。
那次青明殿刺杀案后,皇帝对他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这一点,奚陟早就已经察觉了。事实上,奚陟感觉,皇帝似乎对整个羽林都有了怀疑之意。
刺案后,奚陟因护驾有功,被破格提拔为中郎将,统领一支龙骧羽林骑军,但作副手的夏侯焘却因守卫失职,被革职查办。
奚陟心中明白,皇帝虽然年轻,但心思缜密,且十分多疑,他那晚明明不在青明殿过夜,却刻意令夏侯焘驻守殿外,便是要内外朝都弄不清他真正的歇宿所在。
无论如何,平定此次叛乱,就是恢复皇帝对自己信任的绝好机会,奚陟心中想罢,抬首对申余庆说道:“申公公可知,此次泽州艇户作乱,是因何而起吗?”
申余庆一愣,随后有些愠怒地说道:“奚将军是看不起余庆吗?血日凌空后,泽州各江河、湖泽皆现异象,水中一切鱼类,都离奇丧命,有轻易取食者,轻则腹痛如绞,重则呕血而死。那些艇户日夜浮于水上,以捕鱼为生,如今失了生计,便抢掠周围村镇。这些贼人除了精通水势外,与寻常流匪也没什么不同。”
“不然,有一处大不相同。”奚陟说道:“但凡大灾之年,必生流民,朝廷若放任不理,流民则会变为流匪。因此,遇到水旱两灾,朝廷和地方官吏都会遣人赈灾,开仓放粮,原是应有之义。但艇户在我朝向属贱籍,在各州官衙中,甚至都没有籍册来统计户口。如今独独他们受灾,自然是无人来赈济的。”
申余庆听罢,微一思索,道:“奚将军说得对,余庆并未想到此节,惭愧,只是这些和叛匪主寨的所在,有何关系?”
奚陟重新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地形图,说道:“艇户为贱户,不得上岸耕种,也为一般百姓所不齿,他们与这雷泽周遭村镇的农户,自然常有冲突。寻常流匪劫掠完一村,往往使村中的一般百姓也成为流民,裹挟一处,匪群便如滚雪球般日益扩大……”
“原来如此,相比之下,这艇匪却无法收纳一般百姓。”申余庆打断奚陟,说道:“势力不能扩大,也不能裹挟村民……那便无力对抗州境驻防军,无法跨州流窜,更不可能攻陷城池……”
“不错。”奚陟赞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还有一点,他们虽然不能收纳村民,扩大规模以流窜他处,却也因此会反复劫掠周遭村镇。我已探明,仅聚云浦此处的常家集,在我军驻扎之前,就已被叛匪侵扰过三次。”
奚陟说话时,申余庆一直托腮沉思,此时听他说道此处,反应极快地接道:“反复往来三次……艇匪并非训练有素的军队,能如此反复逃过驻军的征剿,除精通水势之外,还因……还因他们的指挥主寨必然就在离此不远处!”
申余庆说罢,面露喜色,叛军主寨既然不在雷泽深处,那么一旦探得其所在,不必等到水军援军到来,自己和奚陟便能以手下部队突袭敌营,一举拿下此次平叛的首功。他抬头看一眼奚陟,见他正颔首而笑,于是深施一礼,拱手说道:“多蒙奚将军指点,余庆获益匪浅。”
奚陟正要客气两句,忽听帐外马蹄声骤响,显是有人正驱马疾驰向营帐,随即马声长嘶,应是那人在帐前勒住了马缰。跟着只听“扑通”一声响,乘者似是坠下地来。
奚陟与申余庆赶忙撩开帐门去看,却见一个浑身泥泞的人仰天倒在帐前。
奚陟认出那人便是自己先前派出的探马,赶忙命帐前亲军守卫取出水来,给那人饮了,又拿湿布给他稍稍清了清脸上泥泞。
许久,那人终于缓过神来,见奚陟正蹲伏在侧,手臂托着他后颈,于是挣扎着想翻身起来,却给对方一把拦住。这人并非泽州本地的驻防骑军,而是奚陟由篁州带来的亲信羽林,他见了奚陟,也不顾体力未复,哑着声音说道:“断指……渚……断指渚……”
另一边,马队正行在一处谷地之间,两岸山势嵯峨,一边是水势湍急的山涧,另一侧则是郁郁葱葱的密林,人马落脚处,只是布满碎石的河滩,一旦马掌打滑,便有堕入涧中的危险。众人无人知道此刻究竟身处何地,只知道货物遭劫后,颜马头下令改道向西北行进。
颜秀秀跟在颜马头马侧,看着父亲沉着冷毅的侧脸,竟觉得他变得十分陌生起来。
沿途一直有伙计离队而去,颜秀秀知道,这些人一半是因为颜马头失了马行道义,心中不忿,另一半,则是因为货物已丢失,即便回到汛州,也收不到江家多少酬劳,更何况,颜马头丝毫没有掉头意思,只催促马队继续前进。
常氏兄弟已给那郭细九接了去,马队里的客人只剩了玄阳道士。这人倒是对什么马行规矩,甚至马队行进路线都毫无所谓,只是马队中的伙计少了,乏人伺候他,他就抱怨得愈发凶起来。
马队正行间,忽见前面谷地狭窄了许多,山涧戛然而止,成了两山夹一沟的一线天地势。颜秀秀于是放缓了马速,调过马头,好向队伍后面传达小心行路的讯息。
她看到江翟正跟在队伍最末尾,一边赶路一边打量着周遭景色。这人在轻骑驿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仿佛之前那场变故与他毫无关系一般。颜秀秀盯着他看了看,见他此刻正仰头观望右侧山崖上陡峭的绝壁,头上竹笠抬起,露出瘦削却俊秀的一张左脸。颜秀秀突然觉得,这个少年的俊雅气质多少与江家六公子有些相似。
“也难怪,毕竟是自小给江六公子伴读的书童。”颜秀秀想着,又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这人平常沉默寡言,有时又狠恶凶暴,与江公子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人品,怎么能同日而语呢。
忽然,她看到江翟勒住了马缰,那跛腿红马一声嘶鸣,顿时停在原地。
颜秀秀稍一加速,赶到江翟附近,顺着他目光向山崖看去,却见一面较为平整的崖面上,龙飞凤舞地刻了几个字。她识字不多,这几字又刻得太过潦草,她拢眼神看了许久,始终认不出来,于是忍不住问道:“喂,你看那是什么字?”
江翟却不理她,自顾自低头想了会儿,才道:“那是‘一尺通天’四字。这里就是通天崖了。”
“通天崖……”颜秀秀往前方的一线天望了望,果见颜马头一行正缓缓登上那窄如刀割、只露出一尺开外青天的谷内,真便如走在通天道仙栈上一般。颜秀秀心中顿时有些欣喜,随父亲多年来来往南朝各地,路途往往艰辛乏味,能看到一些稀奇的景致,便是她不多的快乐之一了。
她刚要策马往前那一线天追去,却听江翟又自言自语般说道:“通天崖……二哥跟我讲过,这里便是当年太祖皇帝出奇策擒杀墨首之乱首领的地方。”
颜秀秀心中好奇,想让他多讲讲南朝太祖皇帝和那墨首之乱的故事,却又忽然觉得十分别扭,江家公子在交托江翟时,分明说他是个孤儿,给江家老爷捡来的,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二哥是指何人。
两人正说话间,忽见前面传来女子的一声惊呼,只见几块巨石从崖壁直冲下来,其中一块正击在柳烟儿马前不远。石子飞溅间,柳烟儿的马儿显是受惊失控,扬起前蹄,便要将她甩下鞍来。
颜秀秀心中大急,驱马急奔过去,却感身边红影晃过,江翟一人一马已经抢先驰了过去。
柳烟儿紧紧抱住马鞍,但那马给惊得急了,径自往来路奔过来。马背上鞍韂歪斜,马上的柳烟儿便如水中浮萍一样来回震颤,显是支撑不了多久。
江翟那红马虽然跛足,奔跑起来的姿态也甚是怪异,但马速却奇快,眨眼间已奔到柳烟儿马前。只见江翟一勒自己红马的缰绳,挺身收住马蹄,随后左手伸出,一错马间,已抓住了柳烟儿身下马的缰绳,但那马去势不减,江翟只觉左臂一阵剧痛,仿佛整只胳膊都要给那马扯断过去。他咬牙挺住,双脚收蹬,右手死死抱住红马的马颈。
蓦地,那红马忽然咆嚎一声,声音如虎似豹,柳烟儿那匹黄马听得这一声响,忽得收足不动,停在原地,四蹄不足打颤,随即前蹄弯曲,便如是给在那红马下跪一般。
颜秀秀这才赶到二人身旁,先扶柳烟儿下马,查问她有否受伤,又俯到那马耳边,一边抚它颈项,一边在马耳边低语了几句,待那马终于安静下来,颜秀秀才转头对江翟道:“你这傻子,马儿惊了,要用套索,你却拿手硬拽,幸亏它奔得不很快,你没给拖下地来,否则你这条胳膊都得废了。”
却见江翟正望着前方紧锁眉头,颜秀秀顿时惊觉,前方巨石落下,自己三人已被与马队分隔了开来。她刚想纵声呼喊父亲,却给江翟一把阻住,只听他说道:“前面山崖上似乎有些不对。”
颜秀秀心中惊疑不定,但多年在江湖上行走,她也立刻感到情势有异,于是说道:“嘘,噤声,把马牵到林子里去”。三人将马拴入林中,又寻了一块大石躲藏,远远向那通天崖中望去。柳烟儿余惊未去,抱着颜秀秀的手臂,一声不响。
隔了不久,只见颜马头一行已登到那一线天的最高处,有几人搭手回身向来路眺望,显是在搜寻三人的行踪,
颜秀秀心中一喜,道:“他们没什么大碍,咱们也快跟上。”
却见江翟摇了摇头道:“那些石头把路塞死了,往前是过不去的,而且……”
这句话话音未落,却见那通天崖上一张巨网从天而降,那登上高处的几人来不及躲闪,已被困在网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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