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
汛州城南郊,江家松茂别院。
江星垂盘膝坐在一座小榭之中,正在与一人对弈。这小榭与寻常的花谢、水榭皆不相同,是建在一片松林之间的高台之上。竹帘卷起,四周皆是参天的大松,在这酷热的天气中,独有一派宁静气象。
这松茂别院是江家从一个致仕的老侍郎手中购得,处在汛州城西南两百里外的对松山中,甚是清幽僻静,江家便以此院作为每夏避暑的所在。此时已近深秋时节,但今年天有异象,血日凌空之后,天气竟是一日热过一日,江家老太爷等人虽已回城中打点生意,江星垂却坚持要留在这别院中。
此刻端坐在江星垂对手的,是个短须青年。此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一手摆弄着一根短箸,另一只手正在拖腮沉思。两人所下的,却不是当世贵族间盛行的围棋,而是南朝市井中最为流行的象棋。
那短须青年沉思良久,伸手挠了挠头,接着双手举起,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伸得动作浮夸,同时盘着的双腿也一齐伸展了起来,只听“哗啦”一声,一双脚便踢到了棋盘侧沿,上面的棋子顿时散乱了开来,有几枚还落到了地上。那青年低头一看,使力拿短箸敲了一下大腿,说道:“哎呦,你瞧我,刚刚苦思到一步好棋,这会儿可是下不了了。”
江星垂一双凤目笑得眯了起来,说道:“阿叔,棋子方位,星垂都记着呢,这就再给摆回来。”
那短须青年连连摇头,同时双手往棋盘上一推,说道:“罢了罢了,棋便下到这里,接下来要和你说说正经事。”
他双手盖在棋盘上,刚刚那副松松垮垮的落拓样子突然一变,神情肃然,双目凝视江星垂,说道:“曾家横遭大祸,曾老爷身受极刑,曾氏满门也已被押解进京,这些事想必你都知道了?”
江星垂双目垂下,抿了抿唇,答道:“是,星垂都已经听说了。”
这短须青年是江星垂的七叔,名叫江浮楫,乃是江星垂族中父辈人物里最年轻的一个。
江浮楫目光丝毫不离侄子闪烁躲避的双目,又道:“曾家老爷为人方正而有智巧,绝不是会做那种案子的蠢物。此中内情,我虽然不清楚,但也能猜出一二,曾老爷子定是作了朝中争斗的棋子。”
江星垂默然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江浮楫却话题一转,说道:“我们江家世代从商,财力虽还比不上一些第一流的巨贾豪商,却也算是家大业大,在这汛州城中的商户中,可说是已坐稳了头把交椅。只是你可曾想过,为何我族中子弟,从无进入官场、凭富而贵的人物?”
江星垂低着头,轻声答道:“祖宗教诲,官商不两利,为政在施,从商在敛,江家和做官的,本不在一条道上。”
江浮楫轻轻一点头,语气转严,问道:“可我却听说,你来年想要参举秀才,应策试,以图做官,可有此事?”
听到叔父直接将他的打算说了出来,江星垂突然也不再扭捏,昂首说道:“皇上有殊恩,晋升我们江家为玄字乙等,今年又恰逢天生异象,许多大族子弟都无心参与察举,这是星垂与江家的大好机会,星垂绝不能放过。”
江浮楫听罢他如此斩钉截铁的一番话,忽然嘴角一斜,轻笑起来,说道:“我江家的启明星,可算是长大了。”
江星垂一愣,还未开口,却听江浮楫语气忽又转严厉,说道:“江家世代不涉政事,但世事险恶,不能制人便往往受制于人。如今天生异象,大案频发,朝中已有动荡之势,江家确是需要一个能在官府中说得上话的助力。”
他顿了顿,又沉声说道:“但有一点,你要记好。江家的财力,既是你的垫脚石,也是你的软肋。官场险恶,我们这块肥肉,想吃的人可从来不少。到时你若授人以柄,拖累了江家,族中长辈,只会行弃卒保帅之策。”说罢,把手中把玩的一颗刻有“步卒”二字的象牙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响。
江星垂俯身行礼,随即说道:“阿叔教诲,星垂断不敢忘。”
却见江浮楫又恢复了那副混不在乎的作派,大袖一掸,伸出右手小指,竟然挖起耳屎来,只听他说道:“甚好,明日再陪你下棋,你走的时候记得唤我那紫琼丫鬟来,一个人掏耳太也没趣。”
是夜三更,松茂别院柴房外。
江星垂最后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的声响后,伸手推开了柴房的木门。他手中蜡烛的光线照射下,只见这柴房里堆满了一捆捆的干柴,数量少说也有二十上下。
江星垂左手持烛台,右手用力掀开几捆柴火,只见干柴包围下的墙角处,赫然蜷缩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丧服,脸上受了伤,伤处还缠着布条,他环抱双腿,蹲坐在那里,竟然便是曾府的十公子,曾濯。
曾濯看到江星垂过来,却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目视前方,似是在出神。
江星垂走近他,蹲了下来,把周围几捆柴火也都掀开,寻了个空处摆下了烛台,然后在怀中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了几个烧饼出来,伸手向曾濯递了过去。
曾濯快速地接了过来,接着便是一阵狼吞虎咽。
江星垂耐心地看着他吃完,说道:“我给你安排妥当了,你明日便可以动身。”
曾濯目不斜视,双目如是定住了一般,也不回应江星垂的话,愣了半晌,才说道:“这饼,还是烫的,你怎么就给揣在怀里了?”
江星垂微微笑了笑,说道:“怕来时路上撞见了人,不好解释。”
曾濯听罢,沉默不语。
江星垂便接着说:“曾老十向来心高气傲,这次承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情,你心里便不好受了?”语气中带着些许调侃之意。
曾濯目视前方,淡淡说道:“这个人情,我日后舍命报答你便是了。”
江星垂说道:“那可不必了。我已安排了明日的马队,是我家雇了往西陲送货的,到时你便乔装随队西行,变装的衣物我明日清晨再来给你。记好,你的身份,是我旧时的书童,和我一起学过一点武艺。此次跟队前往西陲,一是照看着些我家的货物,另一层意思,便是要历练历练你,好叫你日后能有些出息。至于你的名字么,便叫作江翟。”
曾濯听罢,只是摇了摇头,
江星垂一愣,有些急了,说道:“让你做我的书童可是委屈了你?曾老十,你识不识好歹?此刻刺史已有严令,汛州全境都在查找曾家第十子的下落。皇帝若是得到你潜逃在外的消息,定是要全国通缉,捉拿于你。不躲去西陲,你还有何处可以安身?”
曾濯又摇了摇头,说道:“父仇未报,我不能就此离开汛州。”
江星垂一对柳叶长眉深皱起来,站起身来说道:“我自小就与你相识,你这小子鲁莽懵楞,我是向来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你已蠢到如此地步!你要报仇,要去杀那胡十三,杀汛州刺史,甚至还想要刺杀当今皇帝,你说,凭你现在的本事,哪件做得成?莫说是皇帝和刺史,便是那胡十三,平日里去个青楼妓馆都有十余个屯兵跟着,你就真能杀得了他?”
曾濯听了,也不抬头看他,手掌中骨骼握得咯咯作响,咬牙说道:“杀不了,也要去杀,大不了连我一块儿杀了。”
江星垂强忍怒气,说道:“那你去杀那胡十三便是了。到时给人拿粪叉和大棍活活打死在街头,一了百了,也便不用扛着这为全族复仇的担子了。死了倒是轻松,可你这一辈子,只是做个窝囊废,给人笑话罢了。”
江星垂说到此处,顿了顿,一口气终于平缓下来,走到曾濯正面,低头对他说道:“曾老十,那年你我还在孟老先生的学堂里念书,你日日忙着斗鸡走狗,什么文章也没学进去,却有一日突然拿着本书跑来找我。你可还记得?”问罢,见曾濯毫无反应,便自顾自地接着说起来。
“那时我正在读阴阳术数之学,本不想理你。你却拿着那本书,死命拽着我,要我解释一行字给你听。我拗不过你,只好细看那文字,却见是句不知哪朝的将军遗言—— ‘大丈夫生于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 我细细解释给你听,你却道:‘可惜我们南朝太平的很,不是乱世,否则,我定要立个不世之功。’”
这番话说完,曾濯紧握的双手竟渐渐松开。江星垂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他,一手扶在他的肩头,沉声说道:“曾濯,你要报仇,日后还有机会,你要立不世之功业,日后也会有机会。可你要是明日死在了汛州城,我问你,你甘心吗?”
良久,曾濯终于松开了环抱的双手,眼中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不再似之前那般呆滞混浊,只听他咬牙答道:“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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