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语老师,出生在上海一个资本家的家庭。他生不逢时,苦难伴随着他,没有过上少爷妻妾成群的日子,反而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一九六六年,大串联回来后,文化大革命工作组进驻学校,挑动群众斗群众,掀开了我校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我的第一张大字报,竞然是攻击我的发小张五。
起因是,当天下午,校长在全校动员文化大革命开始宣讲。
在放学的路上,杨筋问:“张伍,今天下午开的什么大会”?张伍不加思考地回答:“日逼大会”!
当时我感到非常惊讶!这是对伟大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不满和攻击,怀着对毛主席的无限祟敬,我与张伍不共戴天,势不两力。
第二天去学校写了笫一张大字报,内容是“现行反革命,张XX公然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日逼大会”!还写了很多评论。大字报贴在学校专属区。
反过来,他又回敬我,写一张大字报,“撕开现行反革命牛X人的反革命嘴脸,串改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大行舵行靠我呀!万物生长又靠我”,证人,证据列举某某人在场为证等字样。
笔,墨,纸,研,是学校提供的。
每天在学校就是刻蜡纸,用手动复印机,印小道消息传单。“朱德是大军阀”!号外!号外!……经科学测定,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最最最敬爱的毛泽东主席寿命是140岁。林副统帅是120岁!
当年我心里反复打鼓,林副统帅少活20岁,怎么能接革命领袖的班呢?问号归问号,就是不能讲出来,讲出来,死定了!
过上几天,校长又在大操场总结一次,各班班主任在全班组织开会,互相揭发资产阶级思想,每个人隐私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某某女同学,香水摸在大腿上”。
“旺麓山下,两只狐狸妖精共同要吃掉李恩铭”。说的是两个女生,喜欢一个男的。
还有三年级男同学王某的论点“吃喝第一,老婆第二,孩子第三”,是平时年轻扯淡开玩笑,运动一开始都揭发出来了。
实际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纲上线,反对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就是运动的导火线,互相攻击,互相揭发,革命烈火越烧越旺。
本是同根生,都是最好的同学,好同事,一夜之间,成为阶级斗争的敌人,都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斗士。
人民教师也不是吃素的,当人性的丑陋有了土壤的时候,丑恶变本加利,无限生长,毫无耻辱的感觉。
同事,同学之间互相攻击,根本没有一点人情味。
记得陈明宣老师的一张大字报,攻击女体育老师,在大家面前说来例假的事。放现在,算什么?那真是无极之谈。
英语老师就死在大字报上。
旧社会,只有有钱人才能读书,他大学本科毕业后,本应留在上海。出生不好,只能放弃所学专业,到偏远的地方教书。三十二岁了还没有找上老婆,上海姑娘肯定不愿意过两地生活,出生又是狗崽子,当地人也不愿意嫁。
他长得白白净净的,身高一米七二左右,戴一副宽边近视镜,说话不多,很诗文,教学非常认真。
那时我们对英语反感,认为中国字都学不好,还学那玩意干什么?上学就是为了好玩,好斗,没有学习目的,也没有成名成家的想法。
他教英语是很吃力的。
同学戴昌隆,上英语课,老师叫他回答“书包”的单词“bαg”,他每次都是“bαng——ge,绑格,绑格……”,陈老师不厌其烦地教“bαg,bαg……,b,α,g,bαg”!反复一遍一遍地教,从没有见他发过一次火,也没有侮辱过学生,脾气意常的好。
戴昌龙怎么也读不准!留下终身绑格的外号。
一九六五年的夏天,一个连续留级三年的女同学,在黑板上默写英语,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老师看不下去。他说:“我来给你打格子”。
大家都知道,英语的书写格式,横着的四条线。老师爬在她后面打格子,由于夏天,裤子太薄,没有控制住,小鸟不知怎么就长大了,他不想让小鸟飞,本能地用手伸进裤袋抓住澎涨的鸟儿,反转身子又给我们讲课,讲课是要写字的,又忘记了手上的小鸟,一松手,没抓牢,结果,鸟头顶起来好高,真要有飞的意思,他很难为情?抓住橡皮擦挡住,结果,橡皮擦又顶倒了,讲台上还扫下不少粉笔灰。
下课了,我们一帮男生起哄,在黑板上写上“橡皮擦的故事”几个大字,整个班级闹得沸沸扬扬。
事情传到副校长那里,下午召集我们开了一个班委会。从人性角度,让我们理解,原谅老师。
他说:“你们要原谅老师,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老婆,你们长大了,也许会懂”?
本来已经过去的一年多的事情。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的同事陈明宣老师又旧调重谈,写大字报,什么三家村,四家店。内容是几个未婚老追恋一个大学刚毕业女老师,恋爱本来是正常的事。附带写“橡皮擦的故事”,大字报一贴出来,英语老师受不了,因他在57年被打成过右派,他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死前的头天下午,我在街上见他左下胯夾着一圈新买的棕绳,低头走路,我叫了一声“陈老师”,他给我点了点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刚一到校,陈明宣老师的一张大字报,贴在显眼的地方,“陈恭道,畏罪潜逃意为着什么”?陈恭道三字,还打了,XXX。
结果,在芙蓉江边,发现一个脸盆,一支亮着的手电筒。
几个会水的同学和教工,潜到水底,打捞出陈老师的尸体,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
衣服穿得很整齐,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一双皮鞋擦得很亮,一双白色的丝袜,胡子刮得很干净。看得出,他死之前是很从容的,干干净净见上帝。
马上,陈明宣老师又把标题改成“陈恭道畏罪自杀意为着什么”?
陈明宣,陈恭道老师平时文质彬彬的,你们之间肯定没有什么过节。你的表白,是为了证明你是运动的急先锋,充当运动的排头兵。
当时校长已经没有权了,架空了。杨校长清示工作组,用门板钉个棺材埋了吧?工作组回答,“反革命死了,要什么棺材板”?
几个教工,像抬死猪一样,抬到金华山下,也没有挖坑,放在一个沟里,用铁镐往上培土,刚挖了点土,下小雨了,大家往回跑,整过过程我亲眼目堵。
事后听说,皮鞋给人拔走了,尸体给野狗吃了不少。
陈老师,在那个野蛮,丑陋的年代,你的灵魂也许只有上帝会宽恕你。丑陋的中国人,在斗争中,六亲不认,互相撕杀。
陈老师死后,扬校长在灯火操场,宣读上海家人的来信,内容大致是“陈恭道的死,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和反革命画清界限”。我参军走后,很多老师经不起折腾,都跳江而死。本来一条美丽的芙蓉江,成为老师们向往的天堂,也许只有上帝会宽恕! 文革后期的所谓平反,其实就是排便后,卫生纸擦屁眼的快感。
注解(这篇文章,全部真实,没有一点文字加工。陈明宣老师应该八十多岁了,你如果看到我写的文章,请你向你的同事陈恭道老师,道欠,他的死和你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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