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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58岁。是一个普通的北京退休女工。
我一个人住在南四环的一栋老楼里,顶层把边儿,夏热冬寒。房子是2000年前后买的,回迁房尾楼,两室的,质量不怎么好。
我们家不是讲究人,加上当时也没什么钱,也完全没装修。盖好什么样儿,搬进去就什么样儿,当时还是钢窗呢,不是现在的合金窗。也不是毛坯房,算四白落地吧。
现在,小二十年过去了,白也不白了,有些地方墙皮掉了,钢窗也变形了。怎么说呢,就是有点儿黑了咕咚这么一屋子吧,看着有点儿惨。
我有老公和儿子,可我一个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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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前年结婚就搬丈母娘家去了,只在他那屋儿留下了当初他养猫养狗养兔子的味儿,经久不散。
老公呢,算是名存实亡的婚姻吧,关系不好很多年了,他轻易不回家。他也不像亲戚们猜测的那样有新的家,都是小老百姓,他没那本事也没那想法。他住在原来的四环外的老房子里,在那个永远等不到拆迁的小平房儿里养他的鸽子。
儿子一两个礼拜回来看看我,和儿媳妇俩人一般吃顿饭就走了。
老公一般不回来,他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什么样儿我也不知道,也不用我管。他每年过年肯定回来,从年前到十五能在家住二十天吧。我们一起采采买买,洗洗涮涮,走亲访友,迎来送往。看上去跟别人家一样乐乐呵呵,没什么毛病。一过十五,他就回到那间小平房里陪着他的鸽子去了。
他应该也不是过年回来装样子吧?我们没聊过这个事儿。但是自从我们过上这个节奏的生活,已经好久不吵不打相安无事了。所以过年时候的那些乐乐呵呵,都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的。反正我是,我觉得他应该也是吧。
虽说我们每年一块儿过年,亲戚们也差不多也就是过年才走走。但是日子长了亲戚朋友们也都知道我俩这情况。过年来我们家,看看这黑咕隆咚的屋子,想想我平时一个人的日子,肯定觉得我挺可怜。看他们的眼神儿就知道了。
但其实吧,我要说这一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春风和暖,花团锦簇的日子,他们大概都不敢相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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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儿说起呢?就从我的婚姻说起吧。
我是那种典型的南城胡同女孩儿,一大家子挤在十几平米的小平房里,就跟《贫嘴儿张大民》里演的一个样儿!
不,还不如他们家呢!他们家5个孩子,我们家6个。他们家俩闺女,我们家就我自己一个女孩儿。和他们家一样,我爸也死得早。可我大哥可不如张大民厚道,我十岁的时候他结的婚。从此就和嫂子一起挤兑我妈和我们弟弟妹妹。
二哥三哥四哥都挣扎着早早工作逃生去了。剩下我妈,我和最小的弟弟经常偷偷的抱一块儿哭。没辙啊,我们没地方儿去。我妈老实,儿子儿媳妇儿的气,就这么受着。我和小弟弟也老实,谁也没想过报仇和反抗,就知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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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环境下,我也偷偷幻想过爱情。我想象中的爱人,是像当时电影里的红小生郭凯敏或者唐国强那样的,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浓眉黑发,皮肤光洁,看你的时候眼睛发着光。
我的幻想也不完全来自电影明星,还来自北京大街上的一些小伙子。他们永远那么意气风发的,成群结队的骑着崭新的永久牌儿自行车,勾肩搭背的呼啸而过。他们说话的声音那么清脆透亮,笑起来那么毫无顾忌而痛快。好像一辈子都没受过什么委屈。我知道他们一般都是干部子弟,都住在东城或者西城。
我常常幻想着,这么一个里里外外干净透亮的小伙子,像电影里那样看着我,向我求爱,把我娶走,带我离开南城这个窄窄憋憋的小院儿,和我一起住在那些门口有卫兵站岗的机关大院儿里。和他的朋友们混在一起,大声说话,痛快的笑。
可我生在南城,长在南城。中学毕业就分配在街道的国营小卖部当售货员。别说嫁给他们,我连他们的边儿都沾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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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岁那年小卖部上面的商业公司在离家十几站地以外的地方新开一个茶叶铺,内部抽调人员去那儿上班。我第一时间报了名,虽然那个新店比我家更往南,但是这是我头一次有机会离家这么远!
从第一天坐公共汽车上班开始,我就认真的打扮自己。披肩发,高跟鞋,风衣和小坤包,我一样一样的给自己置办齐。我说不清自己在等待什么,但是每一天又都的确希望有什么事儿发生。
我知道自己是好看的,我皮肤白,双眼皮儿特别深,头发天生带大卷儿。好多女孩儿专门去理发店烫的头都不如我的好看。我妈说6个孩子里就我最随我爸,是啊,都说闺女随爸。
我能感觉到有很多目光落在我身上,可我不敢抬头。我又期盼,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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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他主动过来问我:“上班啊?”也就是我后来的老公。
就那么一句,我就跟他好了。他声音没那么清亮,有点儿哑。他穿着白衬衫,但是领子太长,有点儿流气。他头发也没那么黑,是黄软的。他的眼睛特别小,几乎就是一条缝儿。我知道他不是我在等的人,可是他主动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还是浑身发抖,抖得站不住,只能紧紧拉着汽车的吊环。
我知道他看了我好几个月了,他比我晚几站上车,我第一天上班就看见他了。他一上车,看到我,小小的眼睛一瞬间也闪了闪光芒。因为这光芒吧?我每天都知道他在看我。
他也不是干部子弟,家庭出身是进城地主,文革的时候一家人被赶回京郊老家了。他爸妈落实政策以后,仍住在京郊农村。他订了他妈的工作,回城里来在一个市属工厂当工人。一个人住在文革后返还的小平房里。一个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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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就跟他到他的小平房里去了,虽然这房子比我们家大不了多少,可他一个人住啊!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有机会施展一个女孩对收拾屋子的热爱和向往。
我给他换了新的床单枕巾,挂上我自己做的纸卷搓的彩色门帘儿。跟他一起给鸽子拌食,他那时候就养鸽子!我越来越留恋他的小屋,不愿意回到那个有着哥哥嫂子的刻薄和妈妈弟弟的眼泪的家里。
我结婚前怀孕过一次,他的一个嫂子带我去做的人流。他的嫂子是农村长大的公社社员,人长的好看,热情爽快,让我觉得温暖。
他们家兄弟五个,娶的媳妇儿都挺好看。但是,我还是算最好看的一个吧。头一回去他们家,他那个六岁的小侄女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看,看的我羞得用双手捂上了脸。大人问她看什么,她脆生生地说:“阿姨好看!”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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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人流过后我们很快结婚。我们像当时流行的新郎新娘那样做了两身深蓝的毛料西服,胸前别着红花,高高兴兴的请亲戚朋友们一起在家办了个仪式。我知道有些干部子弟结婚已经能穿婚纱了,我没敢想。我连婚纱照都没照。他那农村社员的嫂子都照了呢。
我特别满足。我们的小屋有里外屋,屋里有雪花冰箱,有牡丹彩电,有人造革的沙发,还有他自己做的折叠餐桌。这些全都只属于我们俩,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们家的人也都热情,喜欢我。我们每周都回京郊他父母家,他妈一定做我最爱吃的饭。我甚至能跟婆婆撒撒娇。哥哥嫂子也都热情,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恍惚间过上了我最向往的干部子弟的社交生活。我用更多的热情和真诚回报他们,我真心实意的爱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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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起变化的呢?是儿子出生以后,婆婆来城里帮我们带孩子,小屋变得拥挤,婆媳渐生龌龊?是婆家落实政策以后更多的房子还回来,二哥三哥也陆续搬回城里住,妯娌之间开始计较水电费和公共空间?是我妈病了又病我的几个哥哥却全然不管?是我的小弟弟又窝囊又懒赖在我家好几年?
但是我相信,当时,这些,我都不在意,他也不在意。
那时候我特别相信我们俩的感情,也相信他。他是他们家最豁达乐观的孩子,哥哥们都能或多或少战他点便宜,虽然有三个兄弟都住北京城里。可我们家永远是为唯一一个进城或者外地亲戚的落脚点。他也相信我,知道我也能容得下。我们家就这么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好几年。
可是,我们的心还是慢慢起着变化,连我们自己都不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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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我妈签了字把我们家的老房子给了五个儿子,没我的份儿。我妈的住院费哥哥们却不出。他跟我哥干了起来,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然后是我下岗,我们和三哥家利用房子临街的便利合开了一个菜店。说是合开,除了最早的本金一家一半。早起四点去新发地批菜的是他,白天寸步不离守着店卖菜的是我。可是月底分红,三哥和嫂子一分不少拿。
再然后是他外地的大姐一家以落实政策知青的身份回北京,京郊老家不愿意回,留在北京有没钱买房子和租房子,于是,和我们挤在一起!二哥三哥住自己的,我们好说话,就和我们挤!我们三口,加上他们家四口!就这么居然还挤了一年多!那已经是九十年代初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大姐家的儿子把我儿子堵在墙角里打,我突然就忍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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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我冲回家把他们家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扔,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警察来了都阻止不了我,我扔得特别痛快,好像把一辈子的憋屈都扔出去了。
从此他大姐一家终于出去租房住,我俩陷入三天两头的热战。他在我小弟弟又来借钱的一次把我小弟弟轰到大街上。我在某次大吵的时候拿菜刀砍了他的腿。那一次,看着救护车嚎叫着越开越远。我就知道这辈子也好不了了。那以后,我们就基本不怎么说话了。
但其实,也有好的时候。一年里,总能碰上他高兴我也高兴的几天。这房子就是那时候某一次买的。搬进来头一顿饭,就闹翻了。我都忘了为什么。总之他愤然离家回了老房子和鸽子住一起。后来又反复几次,直到稳定在现在这个节奏。
呼,终于说到头了。
过去的日子我不爱想,一想就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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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大了也爱跟我闹,但他还是懂事的,他爸闹的时候他向着我。他爸不在家,他就跟我闹。好在,他也很快上完学上班滚蛋了。
我清静了。
很多人劝我,让我主动缓和关系。觉着我一个人这么着不行。
可我好不容易清净了,我干嘛缓?
我终于一个人,在这么大七八十平米的房子里了。就我一个人,慢慢的时光。
然后,我又遇到小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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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小戴,其实比我还大一岁。我们5年前在街心公园晨练的时候认识的。他请我跳舞,慢慢就熟了。
说实话,第一次看到他,我就眼前一亮。他就是我年轻时候向往的那些干部子弟的样子,黑发浓眉,大眼睛发光,皮肤白净,长方的脸型。
当然,细看的话,一切都有点走样。黑头发是染黑的,大眼睛周围都是皱纹,白皮肤也松弛了透着疲累。看他衣着打扮,生活的也不算太好,还都是八十年代时髦过的旧衣服——屁股包的很紧的牛仔裤,长城牌风衣,鸭鸭牌儿的羽绒服。但也能看到他是向好的,衣服虽旧,但干干净净的。
他算是个干部子弟吧,父母是机关里老老实实的小科员。结婚找了泼辣的南城姑娘,从此噩梦就开始了。现在,老婆已经胖到没样子,成天在家搓麻。
他没放弃生活,收拾好自己来到这小公园。好像就是为了碰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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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过上了我年轻时候最向往的日子。像两个谈恋爱的小青年,每天早上见面,晚上各回各家。我们逛遍了北京城所有值得逛的地方。五年了,都没逛完。
所有的公园,商场,花鸟鱼虫,有名的地方。好玩儿的,好吃的,北京城是源源不断的。他总有新发现,兴奋的告诉我,我们兴冲冲的手挽手一起去。所到之处,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两口子。我们的长相,气质,穿衣打扮都是一致的,就像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一样。
我从没想到生活会给我这么打一个惊喜,在我将近暮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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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也有惊吓,又一次,在城东边某个高档的商场里。我们俩正有说有笑挽手闲逛,迎面就碰上了我老公的那个小侄女。那个6岁的,目不转睛盯着我看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是一个小女孩的妈妈。
她先是看到我,又看到小戴,先是吃惊然后亲热的招呼我。小戴机灵的瞬间钻入人群消失了,她挽着我说话,眼睛还奇怪的四处寻找着。
那一次惊吓不小,我和小戴很久不敢见面。想到我和小戴的事很快就要在这个大家族里流传开来,我就胆寒。我老了,打不动了。最后,总要留一张脸。
但是,一直都是平静的。以那几个嫂子的威力,知道了是不可能藏得住的。只能是这孩子憋着没说,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也是妈妈了,她大概也知道女人的不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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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和小戴的美好时光又续上了。这是我的花团锦簇的好时光啊!
明天啊,我们去后海滑冰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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