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很晚回家。他们对我说,父亲过世了。我的心头一阵刺痛,我放下水杯的手在颤抖,顺着一路收紧的喉咙,我感觉到温水的刺痛。随即脑海里浮现出那年盛夏时的一幅影像:父亲与我在公共汽车上,很挤,父亲喊我,说他那里有一个位置。我已不记得我有没有在那个位置上坐下来。一点都不记得了。
凌晨两点,我守在那间屋里,一家人表情呆滞。几个小时后,清晨,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他们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及我的家人。我没有抬头看天气,与我平常做的那样,日子脱离了我,竟是那么的陌生。
办丧事的繁文缛节,吊唁的、母亲的哭及众人的安慰。堂哥在写悼词,花圈在风里瑟瑟地响。
“我的父亲死了”,几天后,我对一个朋友说到他。随后我谈起了我的父亲,这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对朋友说:我父亲是个大好人,最重要的是我很爱他,但,自始至终我没有亲口对他说。
夕阳西下,墓地空荡荡的,一片沉寂。祖母的墓就在旁边,我一直没有忘记她,太多的年华过去了,我还记得她的眼神,她的呓语。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老人。如今父亲去陪他的母亲了。时间的尽头,光阴消散,亲人都以这种方式再团聚。
我已说不出什么难过的话。一阵微醺的暖风吹过,吹动了柏树与构树,这景象深深印入我的脑海。一如父亲站在公交车里的样子,瘦弱的脸,深邃的目光。
我与朋友说的话,从未对别人说过。我们之间隔着遥远的版图,正好那段时间我与这个人隔着网络说一些人文历史,并不熟悉,但尚可以交流。他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他只要听我说或假装听我说就可以的。我是在很久以后,心中的这件事已融入我的记忆,激起我无限的伤感,我一直没有把它写下来,一任它蔓延滋生,尤其在寒冬的夜里,在佛音里,我消沉了三年,我的哀痛并没有减弱。
我的父亲一生忙碌,他在银行是一个信贷员,他不善于与人沟通,但他的业务能力很强。他用他的工资养育着我们。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总是欣赏我,赞叹我的聪慧。我的并不肯定的自信是他一点点赞叹出来的。
父亲相信我,认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在同龄人中是出类拔萃的,这种信心的建立,全仗他的智慧。他以欣喜的天真的感觉,真诚地相信我将来是有用的人。
父亲有才华,有能力,熟读经典名著,对数学也很好奇,而他对音乐的理解也往往能启发我对另一个世界的认知。
等到我高中时,父亲喜欢与我谈六朝文学,谈《三国演义》,他仿佛刚刚放下书本,书中的细节他能够侃侃而谈,毫无错漏。而我对什么书都囫囵吞枣,读得不精,这似乎是我一生的毛病。我的读书多半是速度太快,毫无成效,而每每这时,我会怀疑父亲的肯定,我就是一个天资一般,将来没有建树的人。
谈到父亲的外表,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像他,只不过,他是男人,有他的英俊,我则不一样。我的母亲具有非凡的语言天赋,她总是把一句句话磨得像尖细的针,然后出其不意的刺向我。我的无法治愈的敏感与母亲麦芒一样的话语,成为天敌。
父亲的一辈子非常不得志,他先是在上海工作,后来,回到小城,他的理想抱负一点点化为泡影。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我有出息,为此,他陪伴我读书,他保证我像别的孩子那样在学校里读书。后来,我走进了大学殿堂,他一直用他绢秀的字,一封封写着信,他希望我与他交流思想,他一直并不放心多愁善感的我,他甚至怕我开学的路上,被别人骗了去。有一年,十月里,他风尘仆仆地坐长途车到大学里,在熙熙攘攘的学生队伍里,一眼看到了我。我是苍白的,贫血的,病态的。有时,他每周写不成一封信,会在信末说:爸爸近期工作的事太忙,想爸爸了,你就看看这一封信。
我记得那一年他喜欢上一本小说,是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他借了来,看完后,去还人家。而这本书的主人竟是我中学老师的夫人。父亲是个书虫子,为了看书,真的是想尽了一切办法。他是唯一一个近视了却坚持不戴眼镜的人。而这一点是我的错。我应该想到帮他配一付眼镜的。
我时常觉得别人爱我是吃亏的,我很少爱别人。比起别人的爱,我的爱是不对等的。我像是一个有点自闭的人,我的心里记着一笔笔亏欠的账,但我没有回报。我曾经跟一个人无奈地说过,我不会维护。友情这种东西是累人的。所以,我也尽量地不去亏欠人家,如果某个人因为对我的友爱,得不到我的回应,因而对我耿耿于怀,那么,只有抱歉了。
我对父亲也是,我在心里说过一万句抱歉。我没有及时回报父亲对我的培养,没有反哺他的爱。所以,如果真的有因果报应,那么我的晚年定也是没有人眷顾的,那么,我走的将是一条寂寞的路,越来越孤家寡人。
父亲比我幸运,他有我这样一个冷漠的女儿,还有一个特别爱他的大女儿。我的姐姐对我的父亲感情最深,作为一个教师,她在岗位时一直是优秀的班主任与优秀的教师,而在父亲去世前的两年,姐姐无数次地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她给父亲送终,给即将咽气的父亲穿上了寿衣,她哭着喊父亲,嗓子哑了好些天,眼睛肿得不能见人,以致后来,她不能流泪,一旦眼睛里有泪水就疼痛不已。
姐姐是没有遗憾的,她活得像一棵自然生长的植物,春夏秋冬,风景变换。
后来,我从大学老师的岗位去做记者,我的父亲非常有想法,他希望我在老师岗位上教书育人,可是我离开了这一轨道。我在忙忙碌碌里,在志得意满地消失了,完全改变了个性,然而,其实我并不真正的开心。这一工作消耗了我所有的沉稳,只给了我表面的光彩。而这光彩消失后,我就是一堆锈蚀的铁块,毫无光芒可言。
我的父亲最后是放弃我的,他是失望的。
我记得父亲在癌症的晚期,那时我还是经常回去看他的。他已不能吃饭,我坐在他床前的凳子上,天有点冷,他说,你坐到被窝里来,坐到我的脚头。我矜持着,仿佛坚持很有意义似的,一直坐在床头的凳子上。
父亲的生命是被酒精夺走了,他的精神世界是有伤的,他爱上酒精,把酒精当朋友,这位麻痹人的朋友最后旷日持久地毁了父亲的食道。
父亲生病后话特别少。我遍访名医给他开中药方子,其实一点用也没有。在父亲病后,我其实是冷静的,我知道晚期、转移这样的字样意味着什么,我只求他少些痛苦。
我记得父亲游泳的样子,听过父亲的琴声,他的毛笔字是远近有名的,他的学问足可以给我的老师上课。可是,他确实离开了我们。他走得很远,去了别的地方,去了世界上不为我们所知的一隅。
很久以后,我把一切抛诸脑后。时光借着流水的速度,一刻不停止。我渐渐地觉得我与父亲越来越像。都喜欢读书,都远离叽叽喳喳的人群,都愿意过简朴的生活,不喜欢说谎。
“每一个人的死,都是从他父亲的死开始的。”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我的父亲》一文里这样结尾。
我对于人生的直面,的确是从父亲的死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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