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老亮
原标题:《失落的村庄(九)——小时候害怕的那些事儿》
某天,下班了,走在没有街灯的路段,打电话给母亲,不知怎么的,聊到了疫苗的事情。
母亲便笑着问我:
“你小时候,看到发豌豆糖(疫苗)的人,就跑到山上躲起来。你还记得吗?不晓得你当时害怕什么?”
挂了电话,我想起,童年时期,我害怕的事情可多了。让我至今记忆深刻的,主要有四股恐惧势力。
1.
小时候,小孩哭闹不止,满地打滚撒泼砸东西,父母们只需一句话,就可吓住小孩:”追计划生育的来了,你是超生的,看他们到时候把你抱走。”
村里的小孩,都经历过躲避计生带来的恐惧。
最初的恐惧,来自大人们的玩笑:”你是超生的,一旦被计生办的人发现,会被国家没收。”
于是,每次妇女主任带着大队人马进村,我们便会慌乱躲藏起来,我们都害怕被国家没收。
但实际上,大人们害怕被发现有超生小孩后遭到罚款,交不出罚款的,家里值钱的东西和猪圈里的猪就会被牵走变卖。
此时,超生的孩子们便会像满墙的蟑螂,四处逃窜躲避。大家羡慕那些不是超生的孩子,这个时候,他们依旧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村里晃悠。
每次躲避计划生育,奶奶总会说:”不要慌,她能把你怎么样,当年山里的土匪来了,老子也没躲成你们这样。”
不过,孩子们可不敢信她的话,万一被国家没收了,怎么办?这可开不起玩笑,还是赶紧躲起来吧。
春天时,躲藏起来容易得多。超生游击队的小成员们会躲进油菜田里。那时,油菜花盛开,芳香随风四散,沁人心脾,扑通扑通的小心脏得到抚慰,在蝶飞蜂绕的花丛中,内心的恐惧也平静下来。
看着飞来飞去的蜜蜂,我在想,不知道蜜蜂的世界有没有计划生育?后来知道,蜜蜂里的工蜂不能生殖,我想,或许蜜蜂的世界也有计划生育,这些可怜的工蜂不正像被结扎的男人吗?
秋冬时节,躲避计生就非常麻烦。那时,田地里一片空旷,无处藏身,只好往山上躲,躲在石墙的窄缝里,或者躲在空水缸里,躲进稻草堆。某天,如果妇女主任带着人马来突袭,超生的小孩们来不及出门,于是慌乱中被塞进床底。
有一次,从山上躲藏回来,走进村里,经过一户人家门前,院子里站满了人,我悄悄躲在人群里偷看。只见他家屋顶上一片狼藉,院子里全是残破的瓦片。
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坐在石阶上,掩着面边哭边嚎:”我家要绝后了,你们这群没有良心的东西,不得好死啊!”,边上还有陪着哭泣的几个女人,一片嘤嘤哭声,在还是孩子的我听来,悲凉而动容。
这个老太太,连续有了三个孙女,对儿子和儿媳妇极为不满,一定要个孙子。
于是,小两口远走他乡,东躲西藏,没有被计生办的人抓去上环,在外奔波多年,终于怀上了一个男孩,小两口在外头生活得战战兢兢。等到胎儿七个月时,两人计划回老家生下这个孩子。
不料,刚回来第二天,妇女主任就带着人直扑他家而来。
据说,是村里那个无业游民去村委会告的密。
一开始,左邻右舍都不相信,他会去告密。毕竟,过去这么几年,这小两口在外不停更换住处,都是这个小子托人安排的。
大家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小子叛变了。
至于叛变的原因,后来也查清楚了。这个小子嗜赌如命,欠下黑社会一屁股高利贷。那几天,债主满世界追堵他,扬言一旦逮着他,便要剁他一只手来偿债。
某天,这个小子被人堵进巷子里,债主气势汹汹扑向他,逼迫他还债,并掏出剁肉的刀,眼睛里带着血丝,正要剁他的手。
这时,村里的妇女主任刚好经过,带着鄙视的眼神,轻蔑地回头瞟了一眼。这一看,认出被围困的人,正是同村村民。
最后,妇女主任帮这小子说尽好话,保住了他一只手。
妇女主任劝诱他,如果协助村委会抓住村里的那家超生钉子户,就可以替他把所有债还上。苦口婆心劝降半天,末了补了一句:”下次你再碰到这群心狠手辣的歹徒,就只能看你自己想办法了。”
就这样,这小子就叛变了。
当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闯进家里时,那个媳妇刚躺下,正准备睡午觉。女人慌乱中躲进地窖,妇女主任带着人搜遍了几间屋子,一无所获。又搜遍邻居家的屋子,依然不见人影。
但她知道,这个大肚婆肯定藏在家里的。便叫人上房揭这家屋子的瓦片,把这个藏着的人逼出来。
媳妇在地窖中听得清楚,想着让她们把瓦片掀了,这么冷的天,如何是好,竟不禁啜泣起来。
屋顶上忙着掀瓦片的人,忽然听到了女人的哭声。于是,妇女主任再次冲进屋里,打开地窖的盖子,将女人拽了出来。
妇女主任笑的花枝灿烂,带着一丝愠怒,大嚷着要将要将这个女人和她肚里的孩子绳之以法,带回去强制引产。
就在要将媳妇拖上卡车时,男人满头大汗地里跑了回来。他二话没说,冲上去抱住了媳妇的粗粗的腰,和拖拽媳妇的人拔起河来。
很快,开始男人哽咽起来,向着妇女主任跪了下来,口中呜咽地喊着:”求求你,放过我媳妇吧,放过我孩子吧,就放过这一次,我跟你们走,我去结扎。”
妇女主任怒中带笑,呵斥男人放手。见男人不会放手,便一个健步冲上来,从后面卡主男人的脖子。
男人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依旧不放手。其他人开始七手八脚地掰开男人的指头,男人终于还是松了手。
眼泪如决堤的河水,哗的一下,沿着男人的面颊奔泻而下。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边,妇女主任正忙着,把女人和作为超生罚款的两头猪往车上赶。
忽然,女人捂着肚子,半蹲在了车前,脚下形成血线。经过这番折腾,女人流产了。
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围观村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女人痛苦的呻吟声,男人牙关紧咬的声音,混杂在杂乱的空气中。
有人忙着把两头猪赶下车,把车腾出来,先送女人去医院。
这时,一声女人的尖叫,大家看向妇女主任,她手臂上鲜血汩汩直流。
原来,男人趁着刚才的慌乱,冲进屋里,拿出一把剁排骨的刀,冲出来,就往妇女主任身上招呼。
正当他举起刀要再次行凶时,被众人七手八脚按倒在地。
那家媳妇被送往医院,男人也被警察带走了。
那天,院子里一片狼藉,我望向天空,天空里灰云堆积得很厚,一阵冷风吹来,发上稻草飘落,我打了几个寒颤。
过了几天,女人被送回来了,男人也回来了。但是,男人心灰意冷了,再生一个,已经不再可能了。
男人开始对女人恶语相向,拳脚相加,接下来几年,女人在一场场暴风雨般的家暴中默默忍受,甚至不止一次喝下农药,所幸都被救活过来。
某天,妇女主任听说,这个女人又被打得遍体鳞伤,床都下不来。一怒之下,冲到这人家,把女人带走了。最后,通过法律程序协助女人离了婚。
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摆脱男人的暴力伤害,可是,这种伤害的缘起,又从何来?
躲避计划生育,对于我的童年来说,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心理。以至于只要村外来客,我便会误以为是计生办的人又来了。
于是,总会一溜烟跑掉,按着”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藏起来。
2.
这些陌生来客中,有一位常客,就是村里种疫苗的卫生员。
每次,站在院子里,看见一个白大褂从远处飘然而来,我就会狼奔豕突地往山上躲。
作为一名资深的超生游击队员,我躲避的功夫与日俱增,总能把自己藏得非常严实。
但是,无论我怎么躲藏,母亲总能找到我。
找到后,母亲就开始了她的表演,一连串的连拖带拽,连哄带骗,连怒带骂。
可惜的是,每一次,无论我怎么挣扎,满地打滚也好,双脚蹬地拼命往回拽也好,跪地求饶也好,我总能成功被拽回村子。
拖回来,便被大人死死地摁在双膝上。看着白大褂奸笑着靠近,心想:我要被这样没收了。
注射器还没刺进皮肤,便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这嚎叫,就像一头脑袋被踩在草鞋下正在被阉割的小猪仔一样,声动田野,尖锐凄惨。
不过,躲避卫生员的次数多了,我躲猫猫的功夫也更上一层。最后,连母亲也找不到我的藏身之处,于是,我也不止一次,成功躲过了疫苗注入身体。
有一次,躲进麦秸垛里,躲得太过严密,谁也没有找到我。躲着躲着,便昏昏欲睡。
等一觉醒来,已是半夜,荒山上一片漆黑,枯草在风中”嘶嘶”响动,像黑夜中有条蛇吐着信子向我靠近,吓得我浑身冰凉,瑟瑟发抖。
寒风中,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夹杂着村子里的一片狗吠,山下,亮着星星点点的火把。但我不敢答应,只能一边胆颤地哭泣,一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往家跑。
3.
童年的恐惧,从躲避计划生育、躲避种疫苗的卫生员,发展到躲避不熟悉的客人。
有客人不期而来,我总会慌乱地躲进阁楼,把门闩上,惊恐难定。可是,总有不熟悉的客人到家里来。
有天,我小小的脑袋开始想,这样躲下去,始终不是办法。那时,我想起了王二小的故事,小小心思里觉着,应该冲出去拼命,赶走那个让我害怕的人。
于是,扛起榔头,鼓起十二分勇气,拨开门闩,门”吱嘎”一声响了。
完了,暴露了。小小的身子,赶紧贴上去堵门。我是亲眼见过,妇女主任一伙怎样一窝蜂地从门缝里挤入,最后把超生的女人揪出来的。
突然,榔头从肩头上滑落,砸在大脚趾上,痛得我龇牙咧嘴,眼泪直流,但绝不能哭出声来,只能一边忿恨,一边作罢。
有时候,客人来了大半天,我都躲着不敢出来。无论母亲在外面怎么拍门和喊叫,就算祭出最有杀伤力的各种诱惑,也没能动摇我打死不开门的决心。等到客人离开了,才敢偷偷出来。
多年后,读三毛的文字,读到一个片段:那时,三毛在家门口的水泥筒子里钻来钻去玩耍,突然,看到一个人远远走来。等认出是白先勇后,她便钻进水泥筒子,慌乱地跑回家。读到这里,我第一时间便想起自己起躲避客人的童年,对这种陌生的恐惧深有体会。
4.
童年恐惧的势力,还有一个叫熊阿婆的妖怪,这个恐惧,来自大人们讲的熊阿婆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某天,父母出远门,家里只剩下姐姐和弟弟。父母交代弟弟,晚上害怕的话,就去找隔壁村的阿婆来陪着过夜。
天黑时,弟弟叫来了阿婆,阿婆不让姐弟两点灯,姐弟两都感到奇怪。睡觉时,阿婆弓起身子来睡觉。
弟弟问:”阿婆,你怎么睡得像条狗啊?”
阿婆冷森森地回应:”赶紧睡觉。”
姐弟两听了不寒而栗,赶紧沉沉地睡着了。
半夜,姐姐惊醒过来,听到阿婆在磕磕地嗑东西,便问:”阿婆,你在吃什么呀?”
阿婆回答:”嗑胡豆。”
姐姐凑了过去,”阿婆,我也要。”
阿婆递过来一颗胡豆大小的东西,黏黏糊糊的。透窗而入的月光下,姐姐看清了,这是一个血淋淋的手指头。
姐姐吓得惊叫着坐了起来,仔细一看,边上的弟弟没了,阿婆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
月光下,阿婆满脸是毛。
姐姐知道,弟弟被这个老妖怪吃得只剩下一个指头了。于是,尖叫着跳出被窝,夺门而逃,阿婆在后面一蹦一跳地紧追不舍。
姐姐回头看,一个熊一样的怪物追着她,眼看就要贴近她的背心了。
姐姐一个踉跄,跌倒了,滚下了山坡,停在了一棵梧桐树下。
姐姐没有半点犹豫,”噌噌噌”,没几下就爬上了树。
熊阿婆气喘吁吁地赶来,无奈树干太粗,树枝太高,熊阿婆太重了,爬不上去。
这时候,寒霜初降,西边的月亮,把树影和熊阿婆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管熊阿婆怎么哄骗,怎么诱惑,怎么恐吓,怎么威胁,姐姐死死地抱住树干,就是不下来。
熊阿婆抱着树干,开始使劲摇晃起来,同时发出惊悚的笑声。
姐姐知道,这样下去,这棵树肯定会被摇到。
姐姐开始向熊阿婆告饶,求熊阿婆放过她,不要吃了她。
熊阿婆答应了她,只要她下来,保证不动她一根汗毛。
姐姐慢慢沿着树干往下爬,快要到地时,姐姐说:”阿婆,我跳下来怕摔断腿,你弓起背来,接我一下。”
阿婆高兴地答应了,弓起身来迎接猎物到来。
姐姐一猫腰,跳落到阿婆背上,忽然,在骑到熊阿婆背上的一瞬间,姐姐手中的一件利器插进了熊阿婆的后颈,熊阿婆当场毙命。
原来,姐姐在夺门而出时,顺手拿了一把锉刀揣在兜里,熊阿婆摇树时,便急中生智,想到了与熊阿婆决一生死。
本来,大人们想借熊阿婆的故事,鼓励孩子要勇敢,像姐姐一样,关键的时候,要靠智慧取胜。
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么恐怖的一个故事来讲勇气。听完这个故事,孩子们根本勇敢不起来,只留下一种深深恐惧,尤其,在自己父母要外出叫来邻居陪着过夜时。
那样的一个夜晚,睡到半夜,我惊醒过来,听到邻居口中发出磕磕地啃脆骨的声音,内心直接崩溃了:完了,睡在边上的邻居原来是熊阿婆。
吓得毛发倒竖,脸色煞白,不敢哭出声来,一心只盼着父母和清晨赶快到来。
第二天,等父母回来,偷偷哭诉父母,邻居原来是熊阿婆。大人们大笑不止。
那时才知道,昨夜和我躺在被窝里的那个”熊阿婆”,不是在嗑胡豆,也不是在啃手指头,他是睡着了在磨牙。
5.
后来,渐渐长大了,接触了各种哲学观,对自己恐惧的东西有了清楚的认识。
不再相信黑压压的森林里会有鬼,不再害怕月黑风高的晚上独自穿过坟场,白大褂和妇女主任再见到也不再躲避。如今,离开村子,在外求学十多年了,学会了一个人走东闯西,学会了冒险,也经历了很多折腾。
那天,和母亲挂了电话。独自一人,走在黑漆漆的路段,一阵害怕悄悄袭来。很多年了,也不再有这种体验。抬头望去,深圳的夜空里,飘着大朵大朵的白云。
此时,一个念头闪过:作为人性深处的缺陷,我们很容易被恐惧和贪婪攻陷。不再恐惧的时候,不再害怕的时候,便容易贪婪起来,贪婪便会如江水滚滚不竭地袭来。
没有了恐惧,我们也就对世界少了一点敬畏之心。没有敬畏之心的世界,充满放纵欲望、尔虞我诈、不择手段;没有害怕的世界,人定胜天、违背规律的历史便重复上演;没有敬畏之心了,假疫苗、毒奶粉、地沟油,那些”勇敢”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就会给人们留下深重的伤害。
穿过漆黑的路段,走进霓虹的街道,一骑白衣女孩一闪而过,深南大道尽头,夜空里,闪着几颗星星,我在想:除了鼓励勇敢,知道一点恐惧,或许也是人类的一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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