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不如归去
长夜未央,泛舟渺渺,唯有低沉的琴曲在不经意间打断沙鸥凄冷的梦呓。孤寂,如镜湖清冷的湖水,隐藏着波纹荡漾的心思。古今多少痴怨,时隔千年,却似昨日,回首怎知徒留愁惘,忍诉不尽。
南宫亦凡静静地坐在船舷之上,独自抚了一曲鸥鹭忘机。柔风似雾,轻巧地播散了他垂下的发丝,恰似他此刻五味陈杂的心思。不过几日,周遭所见所闻,却比传奇话本还要匪夷所思,令人始料未及。他只记得自己踏入梦境的时候,满心不祥,回首自己已经陷入皑皑雪景之中,杳无音讯。落入迷障幻境,心神涣散的时候,听闻远处有人吹奏《天降谪仙谱》,将他从梦中唤醒。梦醒时刻,他却再次身处镜湖,沦波泛夜。周遭静谧,长夜漫漫,一轮孤月挂在天边,之前种种,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可是他之前经历的地方,凰州城,昆仑梦境,鹤羽殿,分明历历在目。纵使南柯一梦,回过头去看却感觉那么真实。
他看到有一个黑衣男子立在船首,静静吹奏完最后一支陶勋曲。他的背影有些像觋盼,却又不是他。
一曲已毕,那人负手而立,自顾自缓缓道,“玉衡君,我早就警告过你的。可惜,天罚明志又能如何?还不是弄得经纶错位,六界浩劫。一切虚幻妄念,想来不过大梦三生,也该醒了。”
“你不是觋盼,你是谁?”南宫疑惑地问道,“为何不敢转过身来,以真容现身?”
那人察觉到南宫的踪迹,却也不回头,只是悠悠道:“ 那些旧事,他们都想起来了。贪狼君,吾友,千万年过来,此刻你可回忆起了什么?今夜过后,经纶碎片皆会一一现世,到时候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说罢,眼前的身影便慢慢消散了,留下南宫满心疑惑的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的心觉得有些不安,却又说不上来为何。掐指算来,今天已经是将墨兰唤醒的第七日了。觋盼曾经说过,七日之期,墨兰与魆瞳二人却只有一人可以活,终究还是要做一些抉择。
想到此处,他不敢睡去,唯有独自一人在船头抚琴,警惕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长夜漫漫,镜湖轻柔的波纹拍着船舷,与南宫的琴歌相和。
突然眼前两道白光降下,待光华褪去,竟是魆瞳挣扎着扶着墨兰。二人踉踉跄跄的,艰难前行。南宫见状,慌忙停了抚琴,上去帮忙。
“快,南宫先生,快扶……她去休息。她……她累了……”
南宫亦凡从未见过魆瞳如此刻这般慌张,今夜果然还是有事要发生。
“这……发生何事?你们方才人都去哪了?”
“事急从权,届时吾再……将前因后果与先生……一并详述……天亮之前……千万…千万不要让墨兰醒过来…她…她累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好……此刻离露晓还有三个时辰,你放心,有我在此……”
“如此,我便放心了。巨门君说的没错,这千年来的浩劫,皆因我一人妄念所起。这么多年来,是我有愧于她……”话未说完,魆瞳竟然自己体力不支,先昏厥了过去。
“喂,魆瞳,柳未明,你……你倒是醒醒啊……”
这下倒好,这两人双双倒在了船头甲板上。回想方才魆瞳踉跄地扶着已经晕厥的墨兰突然凭空出现,南宫心有余悸:魆瞳的脸,毫无半分血色,惨白得如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至于墨兰,更是毫无生气,情况愈发堪忧。二人衣衫略有不整,看上去亦是颇为狼狈。南宫无奈摇了摇头,正准备把这两人挪进船舱中歇息,不想墨兰却在此刻醒了过来。
“南宫…师傅,现在……现在是何时?”她虚弱的说道,打断了南宫的沉思。墨兰挣扎着爬起来,心疼的看着身旁沉睡的魆瞳,紧紧握着他的双手,不肯松开,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一轮上弦弯月倒影水中,粼粼波光,盖过了漫天繁星璀璨的光华,令人炫目。
“你……竟然醒了!”南宫心中大惊,唯恐又生变数,快速盘算着,该怎么替魆瞳拖延到天亮。此时的墨兰,并无生气,孤影淡薄,仿佛就像死透的灵魂被硬生生塞进一副僵硬的躯壳,无力游荡。夜风习习,吹乱了她的衣带,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这么一看,却又像天界的仙子一样,不染凡尘。
“墨兰,你一定是累了,赶紧去休息休息吧。天快亮了,在此之后,一切都会好的。”话出口中,南宫又是一阵懊悔,墨兰既醒,魆瞳方才的筹谋多半会付诸东流。此刻的结局想必他们早已心知肚明。若说墨兰得以无恙,恐怕连南宫自己都不信。
墨兰叹了口气,肃然道:“上清天,昆吾族,瑶池……南宫师傅,过去的事,我都记起来了……可惜,这…这次我是…真…真的死了……命…命火已灭,再无……生机……”她一边有气无力地说着,一边又看了看身旁沉睡的魆瞳。她的手轻抚过他的额头、脸颊,尽是难舍的依恋。
南宫心中不忍,终是无奈摇了摇头。“你这么做,又是何苦?”
墨兰断断续续地答道,语气中带了隐隐的哀叹与无奈:“上清天孤寂,贪狼君,你可曾也思凡过?天道无情,天命既定,我等即便修为再高,又岂能轻易左右自己的命运?生老病死,周遭罔替,都如经纶日月更迭一般,自有命数……妄图逆天改命,最终只会经纶错位,六界浩劫……”
墨兰顿了顿,不过说几句话,她已是面泛潮红,气喘吁吁了。泪无声的从脸颊划过,她看了看还未醒来的魆瞳,道:“那日你立下上神之誓的时候,我就在万象经纶台前当值。那些话,也是巨门君故意要我听到的。业火刑雷三万道,魂识如梦一千年。思凡就罢了,你何时需要用天罚来验证自己的一片丹心……反倒害了千年后凡间乔、柳这二人,这一世,注定不得两相安……”
“这……”南宫越听越觉得糊涂,怎么从梦中醒来,墨兰也变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了,一时语塞,“你在说些什么……”
墨兰轻轻地点点头,对南宫说道:“他总说自己被天命左右,可那些因为天命错位而丧命的人,又有何辜?贪狼君,寒渊天劫,凰州瘟疫,还有紫蕤与陆吾犯下的种种罪孽,这千百年来,人死不计其数。我虽不杀伯仁,却毕竟脱不了干系……剩下的便由我来弥补,哪怕尽力而为也好……我求你,务必要修复了那已经错位千年的万象经纶……”
一时气滞,墨兰又稍稍停顿,试着大口喘气,透白如玉的手此刻早已冰冷,缓缓抚在胸口之上,隐约间紧紧握住那半截玉簪,感受着命中残余的暖意。无尽的疲惫向她袭来,仿佛要将她硬生生拖垮,令她体力透支。挣扎片刻,墨兰再次勉强说道:“情为何物,此刻也该堪破了。我…我若身死,修补地脉,日月经纶就会被重新拼回一块。四块万象经纶碎片,你已经得了天音入圣、日月经纶。寰宇斜徽在巨门君那里,而沧海龙吟多半也会在日月经纶被再次炼化后现世。你带着它们回到须臾界,去修复万象经纶,届时天道复位,那些无辜受牵连的人的劫数也不复存在……”说到此处,墨兰狡黠一笑,“我的死……与我,与他们,都是一个解脱……”
南宫哀叹一声,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逝去却无法挽留,即使身为过客,亦是悲从心来。只是墨兰句句珠玑,一针见血,根本由不得他去反驳。他轻声道:“我从不记得自己是你口中的贪狼君,重回上清天之事,与我亦是天方夜谭……”但事已至此,南宫亦凡多说无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南宫真的身负天命呢。
不知过了多久,墨兰抬头看了看渐渐西沉的上弦弯月,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镜湖波纹徐徐,将月影切割的破碎,终是挽留不住刹那芳华。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二人缄默许久。
倏忽,南宫突然若有所思,旋即再次手触七弦。只不过这一次,调子却与方才截然不同。一边奏曲,南宫一边缓缓对已然呆滞的墨兰说道:“墨兰,我差点把这个给忘了。这首曲子你一直想听,此刻便如你所愿,不然恐怕……”他终究不敢说出“再无机会”这四个字。
“多好听的曲子,和我梦中的调子真的……好像……”墨兰低声地呓语着,那首似曾熟悉的调子轻吟浅唱着她半生的痴念。
南宫顾自埋头抚琴,掩饰着心中的不忍。他不知道这首曲子于墨兰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深知它对墨兰而言,一定十分重要的吧。
突然,墨兰话题一转,道:“贪狼君,有些事…..有些事憋在我的心中许久,若不说出来,便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只是这些事…答应我,千万…千万不要告诉魆瞳……”缓缓转身,郑重其事地看着南宫。体力,渐渐开始透支。她开始有些发颤,只能勉强扶住一侧桅杆,指节泛白。明明力劲松懈,她却依旧颤抖着半截玉簪子——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愿放手。月光,映着她惨白的脸颊。
南宫闭眼,长吁一口气,终于点头。他道:“好,我答应你……”
“谢谢……”墨兰欣然一笑,目光空洞,望着远处未知的黑暗,仿佛往事又一次回放一般。轻声细语,墨兰娓娓道来:“还在上清天的时候,他以为只有他动了凡心,为明此志甚至不惜立下上神之誓。可……我也动了凡心,只是我甚至其中利害,故而不敢表与他人,不然又怎会替他受了那三万道业火刑雷,就连自己的命魂也搭进去了……”
墨兰不去理会南宫诧异的神色,继续说道:“他总说他有愧于我……但他不知道,我与他那些遗失的过去,其实都是我在飞升瑶池之前抹去的记忆。我也是到了妄境识界,看到那些记忆碎片,才想起来的……我无意中将命魂注入月经纶中,护他千年。那柄在断魂涯边救了我的冷泉剑气,亦是他的内丹灵力所化。我们,其实是两不相欠的。是的,我总算想起来了……”
可惜,唯有九天悬河边的那片柳色青青,却再也抹不去。
生命,一分一秒流逝着,如指间流沙,把握不住。
“我…我明白了。”南宫闭上双眼,不忍目睹眼前行只孤影就此烟消云散,”往事,到此为止吧……”
只闻一生乌啼划破黑夜寂静,旋即镜湖之畔竟是遍野哀鸿,和着南宫幽幽的曲调,声声凄慢。
“月落乌啼,好个不如归去……如果当初……那么柳未明不是魆瞳,乔墨兰不是曼殊……指腹为婚,姻缘天定,或许…或许届时便是一段佳话,千古传诵……今日的结局亦不会这么悲凉……”时间真的不多了,身上袭来的剧痛一遍遍提醒着墨兰。她强撑着摇晃的身子,挣扎着站起来,蹒跚地步向船舷。
她喃喃自语着:“到底我是谁?他又是谁?”
其实,到这一刻,谁是谁…那…那都不重要了……天道无情……
巨门君说过,破损的地脉就在这附近,那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墨兰仰首望月,那清冷的月色渐趋微弱,她仿佛又看到他深沉的眼眸,波纹不改,千载如初:“上清天孤寂……瑶池千年情殇,凰州城十年梦断,此刻…如梦初醒。一切仅仅是转瞬间的韶华罢了……我失落的心,悸动过,怨过,也爱过……”精气将散,墨兰的神智已经有些恍惚,意识开始逐渐混沌,“但愿此去,尘归尘,土归土,经纶归位,彼此各安天命,各自安好。贪狼君……你也要珍重……”
南宫心不动声色,只是木然地唯唯诺诺道:“是啊,天…天快亮了……”话语之词,如鱼刺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突然“铛”的一生,打断了南宫琴曲原本的节奏,像是什么玉器击打在船舷木板上的声音。她终究还是不忍回头,再看魆瞳一眼。将赴黄泉,只影形单,她竟是那样沉着冷静,无怨无悔。镜湖之水,源于镜昔,此刻将一切都包容、涵盖……
单元此去,黄泉陌路,再无交集。
若经纶修复,往事重来,你与我,永远只会是须臾界守护紫薇星辰殿的上神,朝夕相见,却永世孤独……
月光遁隐,月落西山,浩瀚苍穹写不下镜湖的深沉。寰宇寂静,唯剩哀鸿与孤琴绝响。唯独余下天际无边的晦暗如南宫失落的心情一般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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