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二月二日,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四十岁生日那天,法国巴黎出版了他写的一部英语小说,这就是当时在英、美、爱尔兰都无法出版的《尤利西斯》。这部七百多页的巨著,顿时在国际上引起强烈的反应,其中既有五体投地的热烈赞赏,也有毫不留情的全盘否定。一部小说的出版引起如此轰动,这在文学史上是少有的,而更罕见的是这一轰动并不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或至少转入一个时期的默默无闻,却在几十年期间获得越来越多的爱好者,成为英语文学史中最突出的一部小说,往往被赞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
乔伊斯在一九二〇年书信中曾称《尤利西斯》是“一部两个民族(以色列和爱尔兰)的史诗”,然而就其艺术形式与基本内容而言,又是一部十足的现代小说,这两种不同性质如何在一部著作同时体现,可能是理解和欣赏这一巨著的一个关键。
最明显的史诗标志,是它的巨大篇幅、历史背景和独特的书名。任何人看了这部小说并发现其中并没有一个名叫“尤利西斯”的角色之后,都必然要问一问:这个命名的用意何在?
读者提这个问题,正符合乔伊斯的意图。尤利西斯就是希腊的荷马史诗《奥德赛》(或译《奥德修记》)中的英雄奥德修斯,这个希腊人名在拉丁文中称为“尤利西斯”,英文是跟着拉丁文走的。乔伊斯以此为书名,就是要读者想到这位希腊英雄和以他命名的荷马史诗。不仅如此,他在创作过程中,每一章的章目都是《奥德赛》中的人、地名或情节。
典故是自古以来中国文人爱用的手法之一,其作用不仅在于类比,常常是进一步借一个人们已经熟知的文化背景来烘托自己的作品,从而达到词句凝炼而内涵丰富生动的效果。乔伊斯正是运用了这个手法,并且把它发展到空前广泛而复杂的程度。单是书名,就使读者不能不想到那位古代英雄如何离家在外打仗十年后又飘泊十年,克服种种艰险终于返回家园的事迹,不由自主地要在《尤》书主人公的经历中寻找类比,并且进而使本来十分松散的小说结构从荷马史诗获得一个框架。尽管乔伊斯那些虽废犹存的章目并不和《奥德赛》的结构一致,有些章目甚至是奥德修斯从未到过的地方(如第十章的“游动山崖”),但结构上的类比作用仍是全书可见的。
然而,不论是人物或是结构的类比,对《尤利西斯》只能赋予或增加史诗的外形和情调。史诗的一个特点是题材往往不限于个人经历,而涉及重大的民族性问题。在这一点上,乔伊斯生前录制的一张唱片非常有意义。制片人请他朗诵《尤利西斯》,他挑选的段落是第七章人们在报社编辑部内议论文章长短时马克休教授转述演说家泰勒的一席即兴演说。据了解,泰勒确有其人,并且在一九〇一年确实曾经作过这么一次即席演说,因其词句透辟而传颂人口。乔伊斯向来以文采自傲,有人在《尤》书快要完成的时节问他“当今英语大师有谁”这一问题时,他能泰然回答“除了我以外,不知道还有谁”,而这位当仁不让的大文豪在选择自己作品中的代表性段落时,没有挑自己费尽心血写成并且也受到评论家和读者击节赞赏的精彩文字,偏偏用了这一段别人的演说词,显然是有其深意的。听着乔伊斯以刚劲有力的嗓音朗诵这一寓言似的演说,考虑到这是他亲自朗诵《尤》书独一无二的选段,人们不禁要联想到他论《尤》书是“两个民族的史诗”的话,从而认识到这个演说,表面上虽是小说角色议论文章好坏而提到的例子,实质上正是“史诗”关键所在。这篇演说热情洋溢地赞诵了古希伯来人从埃及的奴役状态中毅然出走的精神,正好抒发了爱尔兰民族求解放的决心,从而使散在小说各处许许多多爱尔兰民族斗争历史事实和犹太民族受欺凌的情节,由此而能纲举目张,形成了与史诗形式相当的史诗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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