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作者: 穗北墨溪 | 来源:发表于2022-09-24 10:33 被阅读0次

    伯公

    外婆拜老爷非常诚心,每月的初一、十五,还有端午、重阳、冬至等各种民俗节日,以及各种老爷的各种诞等等,一定应拜尽拜。而老爷不是指人,也不是专指某一位仙佛,是天上地下各路神仙、十方世界诸佛菩萨的统称,似乎概念上广泛得有点模糊。

    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回娘家探望外婆和舅舅,有几次我们到村口时,就远远见到外婆提着一篮供品走在前往老爷宫的路上,她去村里的伯公宫拜老爷。那里的伯公宫,在村口一片竹林旁,环境倒是挺清幽,宫里除了供奉伯公,还有两尊老爷,可惜我没了解清楚,不知道另外两位老爷的尊姓大名。伯公,即是土地公,是每一个地方的保护神。所以,几乎每一个村都建有一个伯公宫。所谓的“宫”,其实就是一间房子,有钱的地方建高大一点,装修豪华一点,没钱的就建小一点,装修随便一点,但里面主要供奉伯公,这一点是相同的,至于是否还供奉其他神仙,这是其次,不知道伯公是否对不尽相同的居住条件有不同意见。

    可是我又发现一个问题,我们村竟然没有伯公宫,难道不用神灵的保护?关于这个问题,我没有去跟村里的长辈们探讨过。但估计是其他问题导致的,多一些神仙保护,我想这是谁都喜欢的,多一些爱,世界不是更温暖吗。村子里只有祠堂前立有一条石柱子,写着“天地父母”四个字,大概是表示天公、地母吧,每月的初一、十五,许多村民就会在柱子前面摆放供品,然后烧香烧纸供奉。

    外婆拜伯公的神情很专注,她闭上眼睛,高举双手,然后双掌合十,跪下,磕头,嘴巴微动,似乎在默念什么,但细声到可能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楚。磕完一次头之后,就站起来,重复之前那几个动作,再磕一次,大概是要磕三次头,才算完成。但后面还有烧香、烧纸的事,手续繁杂,就不一一细说了。

    之所以对这些印象深刻,过了几十年还忘不了,是因为在我小时候,有一天,母亲说,外婆请人给我算命,算命先生说我的八字大,最好认个干爹干妈。 “八字大”的意思是生辰八字比较硬,通俗点说就是命硬。命硬的孩子,会克父母,对他们的健康、事业等造成不利,认个干爹干妈或多或少可以化解这些不利因素。这种事,身边并不少见,有些人没有命格的问题,都想认个有钱的干爹呢。不是有许多腐败分子被查出认了许多个干女儿吗?这样当晚辈的可以少奋斗许多年,何乐而不为。

    大家认为这样可以化解命格中的一些问题,实际上也并非完全迷信,因为认亲这个行为,如果成功的话,那就等于把两个本来没有关系的家庭联结了起来,或者说把原本关系没那么密切的家庭联系得更为紧密。认干爹干妈,并不是说说算数,虽然不可能等同于亲父母,但一般会以比较高的规格去对待,最简单的,比如过年过节,是必须探访的。

    但要认谁为干爹干妈呢?可能当父亲母亲还没有考虑清楚的时候,外婆就提出不如由她先去问问伯公。母亲向来顺从外婆,她说咋滴就咋滴。但人神如何对话呢?靠的是“掷杯”。所谓的“杯”,是一个老竹头,并非茶杯、水杯。这个老竹头,大概有三个手指那般大小,形状像一弯月亮,有个优美的弧度。因为长年累月被人拿来抛来抛去,所以老竹头变得暗褐油亮,起了包浆。这个老竹头被平均劈成两片,用来表示一阴一阳,竹头的表面表示阳,新劈开出来的一面表示阴。这是一个人神沟通的工具。因为劈成两片,所以,将这两片随意掷出自由落地后,只存在三种情况,要么两个阳,要么两个阴,要么一阴一阳。两个阳的情况叫笑杯,两个阴的情况叫稳杯,一阴一阳叫胜杯。胜杯表示所求之事,神明赞成。笑杯,像弥勒菩萨笑眯眯,表示不置可否,行不行自己看着办。稳杯则表示反对,基本上这个事行不通,不信就去试试,后果自负。

    外婆到伯公宫掷杯,结果是胜杯,意思是伯公同意认我为儿子。我听说不是随便掷一次胜杯就算数的,需要连续掷出三次胜杯才算数。三次相比之于一次,概率当然小了许多。外婆去问伯公的时候,我不在场,是不是真是连掷三次胜杯呢?没有眼见为实,只是觉得要连续三次胜杯,挺不容易的,难道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的事?然后,我又很好奇为啥要认一个木头人做父亲。伯公是神仙,神通广大,但于我似乎毫无关联,考试时不会做的题目,他能帮忙做一下吗?如果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就算什么忙都帮不上,那至少还可以说话交流吧。眼前的伯公,是无法直接对话的。另外,认了伯公这个干爹,也并非简单认个名就算了,还需要有实际行动的,即是逢年过节要供奉,至少要持续到十五岁成年,其实也挺麻烦的。按当地的风俗,虚岁十五岁算成年,要举办成人礼。反正,我的内心极不情愿,但父母似乎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他们甚至还庆幸伯公能够爽快地答应呢。

    后来拜伯公的事,几乎都是由外婆操办,印象中我极少参与。是不是因为我把这些太不当一回事,导致年少时一直过得不顺利呢?家庭的变故,疾病的骚扰,常常让我变得忧郁,常常让我产生许多疑问。有个神仙老爹又如何?路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

    观音

    父亲说他也命硬。他说以前当兵在军营时,有间宿舍的背后就是一片荒野,荒野之中有荒冢。住在那间宿舍的一个战友说闹鬼,晚上经常听到荒野里传出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还有一次,早晨醒来时,竟然发现自己躺在地面上。明明晚上躺下去的床,怎么起来时发现躺在地面上呢?他完全没有印象,也没有发现是摔下床,身上没有哪个地方有摔的伤痛和痕迹。

    “是不是喝醉了?”我表示怀疑。

    “不是,部队里不给喝酒的。”父亲说。他也怀疑战友说了假话,于是自告奋勇提出跟那个战友换宿舍睡一晚。结果那天晚上,父亲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呼噜一睡到天明。虽然父亲以身试鬼,证实没有什么事,但战友还是万般放不下,越睡越怕,后来还闹了一场病。等到真病了的时候,大家才觉得好像战友并不是故意说假话。

    那为什么父亲睡那间宿舍又没事呢?大家说是因为命硬。据说命硬的人,鬼比较怕,难靠近。但为什么很多人都谈鬼色变呢?或许在他们的脑子里,所谓的鬼,都是面目狰狞的恶鬼,只会害人。但其实也未必,人都有好人坏人,为什么鬼就一味都是恶鬼呢?不是很符合逻辑。那如果是貌美如花的好鬼,没有碰到的话,岂不就可惜了。《聊斋志异》里写了许多女鬼,什么小倩、小翠……不但美貌,还很讲情义,这样不是很好吗?话虽这么说,但现实之中,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哪里有那么好的差事让自己碰到。

    父亲说曾经有一段时间,外婆的精神有点失常,后来被住在几公里外的一个神婆给治好了。因为这样,每年春节时,母亲都会带我去给她拜年,那个神婆是中年妇女,看起来不苟言笑,一脸平静,但又有点神秘。她在家里供奉一尊观音菩萨,据说,这尊菩萨是她在家门口的河边捡来的。那一年,由于连日暴雨,河水猛涨,村民害怕发大水,纷纷提前离家转移到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可是她糊里糊涂,并没有及时转移,等到走出家门时,发现河水已经漫上堤岸,想走都走不了了。这时,河中漂来一尊菩萨,她也没想那么多,捡起菩萨就往回走。谁知回家后不久,雨势暂停,大水竟没有发成。于是,她觉得是菩萨显灵,就将菩萨摆放在家里诚心供奉。再后来,许多人得知这个事后,就到她家拜菩萨,求菩萨,她也活生生转型为神婆。

    无独有偶,邻近村的一个算命先生,也捡到了一尊观音菩萨回家供奉,有区别的是,算命先生捡到的是一幅画像,不是木头塑像。因为他经常到我姑妈的杂货店里喝茶,父亲和我也时常到那里喝茶,于是大家越混越熟。他经常戴着一顶草帽,穿着破旧的衣服,头顶有点秃,因为戴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也像个文化人,所以我们习惯称他为“老先生”。老先生没有固定的算命摊档,也没有固定的职业,有人找他算命,他就帮人算命,收取一点费用。不过很多人说他算得准。后来父亲说,他家里肯定供奉了什么神明。结果还真的给他说中了,老先生说了他捡回菩萨画像的事给我们听。 

    有一次,姑妈问他有桩生意是否做得成的事,他不假思索,直接说做不成。这倒让他说对了,结果真是做不成。我不太相信这些神奇的事情,总认为是随口说的,反正说得对与不对,有百分之五十的准确率,假如把说得准确的百分之五十放大,把说错的百分之五十忽略,那岂不就全对了吗。我把这个道理说给父亲听,可是他并不认同,他说算命先生说话的时候,神情跟平时纯粹聊天不同,感觉不是他在说话。不是他在说话,难道菩萨帮他说吗?我怎么听不出有什么不同,有这么神奇吗?我倒觉得不是算命先生在忽悠我,是自己的亲父亲在忽悠我。

    “老师,来,坐,食茶。”老先生坐在店铺里面,每次见到我时总是喜欢这么调侃。我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样子比较斯文罢了,其实那时还是高中生,就算后来也当不成老师。当时高考时,我问过他能否考上大学。算命先生说没问题。后来勉强考上了,我回头质问他说:“你说错了,我很勉强才考上的。”他说他没错,反正是考上了。他叫我伸手给他看看掌纹,仔细看过之后,跟我说以后我能掌权,会有发达的一天。这么振奋人心的话,我当然要记在心里,可惜一直等到老先生去世,我还是没有发达。

    因为在外地工作,那一年回乡省亲时,我问起姑妈老先生的近况。姑妈说他跳楼死了,吓了我一跳。一个到了古稀之年的人,为什么要用跳楼这么残酷的方式去死呢?想必是有一些想不开情况,但菩萨慈悲,又怎么忍心见他跳下楼去呢?这些无法考证了,说到底还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要想跳楼,神仙都拦不住,自作自受吧。

    阿娘

    在我家乡那个小镇,如果有个神仙影响力排行榜的话,那排在首位的当属阿娘。十三乡营阿娘,我自小就听得耳朵起茧。 “营”是土话,意思相当于巡游。十三乡倒是知道个大概,即是十三个自然村,有何、黄、陈、刘等很多个姓氏,大家因为共同供奉阿娘而连结在一起。但实际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跟我详细说过阿娘是何方神圣。前些年,我才听父亲说阿娘是准提道人,是西方二圣之一,其法力高深,与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同辈,同时还有强大法身和法宝,拥有十八手二十四首金身,还有诸多强大的仙家法宝。父亲去哪里听来的,我没追问过他,也没有向家乡的长辈核实,权当真的是准提道人吧。

    但为什么当地人都称之为阿娘呢?这其中应该是有原由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阿娘是女性的称呼,这个倒可以理解,像观音菩萨,原先从印度传入中国时,是以男性的形象示人,许多塑像的观音菩萨都留着两撇胡须,后来因为大家比较接受女性的柔美,就逐渐转变为女性形象,这或许也可以看作是观音菩萨随机应化慈悲精神的一种体现, “千处祈求千处应”,只要有苦有难,观音菩萨就想尽办法救苦救难,需要以男人身出现时,就以男人身出现,需要以女人身出现时,就以女人身出现。阿娘之称,在我看来,挺亲切的,有母亲的慈爱,有邻居大婶的热心。

    阿娘显圣的事,我听说过,记忆比较深的是有人说当年镇上有一些军人参加越战,有牺牲的,但都不是十三乡的人,大家说这是阿娘保佑的结果。当时听起来,我就觉得有点子虚乌有,因为没有权威的统计。当年镇上有多少人参战,牺牲了多少人,这些数字是可以统计出来的。父亲说他当年在部队,差点被派上战场,可能平时表现平平,最终没被选中,后来另一个人去了,倒在战场上,他倒是捡回了一条命。战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没什么好说的。但十三乡的人没有牺牲在战场上,如何判断是阿娘的保佑呢?这个恐怕只有神仙才知道。

    阿娘宫设在外婆的娘家,一个何姓的大村。外婆的弟弟长期在村里居住,我小时候跟着母亲几乎每年都去他家拜访,但是村里的阿娘宫印象中只去过一次。历经时间的洗礼,对这座建筑的细节的记忆有点模糊,但对于阿娘的形象始终深刻,毕竟阿娘出巡时,我是见过很多次的。阿娘出巡的时间,基本上定在正月,但也不是年年都出巡,据说要先行掷杯,问问阿娘的意思,阿娘同意了,就出巡,不同意,就拉倒。

    春节期间,家乡最盛大的节目似乎就是拜老爷、营老爷了,各个村都有供奉自己村的老爷,但大多数只是拜,没有抬出来巡游。营阿娘是比较大型的巡游,从阿娘宫出发,每到一个村,需要停留半天到两天让村民供奉,十三乡走一圈,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就过去了。阿娘是金身的,像千手观音一样,有许多只手,并执着各式各样的法器。出巡时,她坐在木轿上让村民抬着,前边有村民敲着铜锣,也有村民抬着肃静、回避牌匾,类似古代官员出巡一样。但这个“肃静”似乎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铜锣声是时不时“咚、咚、咚”响三声,鞭炮声是声声不绝于耳,还有前呼后拥的村民人声鼎沸。而“回避”也是形同虚设,大家都想凑近一点目睹阿娘的尊容,也争相恐后想把点燃的香插到随行的香炉中,估计是担心阿娘没见到自己的诚心。

     “来了,来了!”每次望穿秋水早早摆好供品的村民远远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朝村口走来时,就会身不由己兴奋地喊了出来。因为我们村小,人口少,所以阿娘在我们村的停留时间只有半天,每次大家都像一年一次相会的牛郎织女一样,倍感时光仓促。

    阿娘来了,就摆放在祠堂前。大家搬出四方桌子,摆上自家最好的供品,猪头、鸡、鱼、粿品、水果、大饼……然后烧香、跪拜、祈福。

    为什么要诚心等待阿娘的到来,因为阿娘是暖,是爱,是慈悲。我们献出爱,祈求得到爱,这是最朴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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