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主子爷,秋深露重的,您还是先回去吧。”一名相貌端正的青衣长随正在低低劝一个立于石阶的二十岁左右的少年。
少年剑眉入鬓,目似寒星,面若满月,一袭碧青的绸缎长衫把他衬得分外英挺。腰间系的同色腰带,末端一个玉坠子形状却有些古怪,似蝉非蝉的,成色似乎也并不好,碧色不纯,暗暗的仿佛沾了点灰。
此时已是星光满天的时辰,他们所在之处是丘山一座房舍门口。从高处看,这房舍三四进的院落,每重院落亮着一盏气死风,偶尔随风晃动,夜色下有点疹人。
少年叹了口气,转身大跨步离去,惹得长随在身后不住口地招呼:“爷,您慢着点!”
他们不知道,房舍左侧早已闪出一个身影,虽然星光下不甚分明,却能大体看出是个女子,一身蒙装,似在抬手抹眼泪……
少年与长随走下山,山下早有两个包衣小奴牵了马过来。少年跃身上马,姿势俊逸有力,随着他纵马而去,遥遥传来一句吩咐:“请四爷去洗马镇谪仙楼。”
半个时辰后,谪仙楼一雅座内,烛火明亮,那个碧青绸衫的少年却已是衣襟大敞,醉眼迷离。
“好酒!四哥,还是你面子足,这,这才是地道女儿红嘛!这老小子竟然拿兑水的酒,呃,酒,蒙我!”
“老十三,你这个年纪,实在不易大醉。”旁边一位青年,一样的剑眉朗目,俊逸英挺,只是面上冷冷的,一望生畏,竟是当今四皇子胤慎,“坎儿,去找掌柜的,拿最好的醒酒汤。还有,你随身带了醒酒石吗?”
“回四爷,带着呢。”他的贴身长随坎儿眯着眼在衣服里摸索,口气却极恭谨。
被称作老十三的少年正是与四皇子最为友爱的十三皇子胤祥。用了醒酒石,又喝了满满一碗醒酒汤,他的气色慢慢回转,索性脱了长衫,一身灰白布短装,大马金刀地坐正了,笑着开了口,眼神却透着悲:“四哥,我就是过不去这一关。不是说,说在这里吗?却怎么也不应门!”
胤慎抿抿唇,似乎还没寻到合适的话答他,胤祥眼神闪烁了几下,却突然又道:“我若真的硬闯呢?”
“你当然不可!”胤慎冷声,“一不合礼仪,二不合孝道,岂是你能做的?”
“四哥!”胤祥突然就流泪了,然后趴在桌上抽泣起来。胤慎坐近了些,轻轻拍着他的肩,却只是一声压抑的叹息,思绪却被这隐隐的抽泣拉到久远以前。
十年,对于他们一个十六,一个二十六的少年青年来说,可不是很久远了。
一 兰惠宫中夜正浓
十年前那个深夜,康熙帝亲征归来第三日。皇宫,养心殿。
康熙帝突然震怒,砸了李德全端上来的参汤,扔掉手中正阅的折子。却不出声,只是来回儿在殿内踱步。
李德全吓得整个儿趴在地上,殿内外服侍的宫女太监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全趴在地上了。只有一个新来的小宫女,在地面膝行着收拾了碎掉的盏子,却没敢去碰散开在两三步之外的折子。
就这样死一般的沉静里,康熙帝自个儿突然冷笑起来,又俯身捡起他扔下的折子,一双明亮的眸子死死盯着上面的两行小楷。字迹娟娟,显是出自女子之手,上书:“臣妾罪人,忘恩在先,负义在后,又误君似纣,求戴发修行,力赎己过。”落款,是工工整整的“宝日龙梅”。
“好你个忘恩在先负义在后!”康熙冷哼,“还敢指责朕为商纣!朕八岁登基,无一日不为天下为百姓着想,你敢如此诋毁朕!你敢如此轻视朕!你还用蒙名来上折子!好,好,好,如你所愿!如你所愿!”
康熙帝怒气冲冲几步走回案前,提笔批了几个大字。然后一掷笔,喝道:“李德全,今儿不用翻牌子了,去兰惠宫,你陪朕再去见见这个忘恩负义的贵妃娘娘!”
李德全一骨碌爬起来,拖长了公鸭嗓喊道:“摆驾兰惠宫!”他躬着腰,退后几步,落在康熙帝身后,却悄悄儿将那张刚刚御批了的折子揣进衣袖。
康熙帝并未乘轿子,只是大跨步往前走。等到了兰惠宫宫门,已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李德全正要开口,却被他轻轻拦住,只是放缓了步子走了过去。守门的宫女太监乍一见他,慌得跪了一地,却都不敢向内通报。
康熙帝略停了停,正犹豫时,内室的门吱呀开了,已卸了妆的兰贵妃款步迎了出来,默默跪倒:“臣妾失礼,请皇上责罚。”
烛光下,兰贵妃的面色苍白,容颜憔悴,除了一头黑发如故,哪里还有当年初见时的灵动娇媚和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股子野劲儿。
康熙帝此时心下已是怒气全无,只觉得异常体乏。
“秀儿,今夜,朕想宿在你处,你莫急着推辞,朕,朕只想与你好好聊一会子。你不是要走嘛,就当朕,是来为一个故人送别的好了。”
他说完,迈步先进了门。李德全侍立在门口招呼一众宫人打起精神守好宫殿。兰贵妃也默默起身,跟在康熙帝身后,走了进去。
室内四角燃了四支大蜡,烛火明亮之下,兰贵妃脸上的细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秀儿,这些年,委屈你了。”康熙只说了这一句,竟然说不下去了。
“皇上,臣妾担不起。这些年,蒙皇上体恤照顾,秀儿在这宫里过得是人上人的日子,谈何委屈?何况皇上还带秀儿亲征,为我父王为我蒙古子民报了血海深仇。秀儿心里,只有感恩。”
“那,那你还要走?或者,你就在这宫中修行可好?也可常见见祥儿。”
兰贵妃却只是缓缓摇头:“在这宫中,哪里能真的放下真的修行?至于祥儿,我不在宫中,对他而言或许更好。”
康熙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半晌方低低道:“你究竟是放不下那个人,还是放不下朕?”
“皇上,臣妾随侍军中时,便已剖明心迹。那个人曾救我于水火,我的确想过以身相报,只是他不爱我。后来与主子爷荒店偶遇,容我陈情,又恩宠有加,我便一心跟了主子爷,除了记挂为父王为蒙古子民复仇,再无其他私心。”兰贵妃微微低了头,眼泪成串儿掉了下来,“如今,我却是不能安心做这个贵妃了。不能报恩,反倒害了恩人,这是我蒙古儿女的耻辱。何况,皇上若一直待我如昔,自然会惹人非议;若皇上待我不如昔,秀儿,秀儿的心也会碎。”
“是朕的错,当初你劝过朕,朕没听。”康熙帝怔怔。烛火儿跳了几跳,烛光暗了一下,烧尽的芯子落下去,烛光又明亮起来。
二 大清帝国 黄河水清
亲征归来第一日,养心殿。
“靳辅怎样?朕想见他。”御驾亲征凯旋而返的康熙帝甫一回宫,就笑着问带百官接驾的太子。
“靳辅他,他已病死三个月。”太子一时未答,一旁的上书房新贵佟国维上前恭声应道:“他是已革官员,按例不予陈奏……”
康熙眉间一跳,面色已沉下来。大殿里一时无声。闷沉沉接见了百官,他便摆摆手让散了,却喊了李德全,让他去把陈潢带到养心殿,自己扶额坐在案前,秀儿跪立在一侧轻轻捶打他的肩。
“主子爷,陈潢带过来了。”李德全声音有点抖。
康熙猛一抬头,却看见陈潢是卧在一张软轿被抬进来的上。他脸色青黑,头发胡子枯乱结成一团,竟然已是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似的。
“太医,快快!李德全你死了吗?”他吼道,又急走到软轿前蹲下身,“陈河工你不准死,给朕好好活着!朕,朕已经知道错了。黄河,黄河真的清了,你得自个儿去瞧瞧!”说到这,嗓子已是哽住。
“万岁爷,臣,臣失礼了。”陈潢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叠纸,“这是狱里写的,笔不好,纸也不好……于大人是好官,可他是真不懂水啊。万岁爷,臣,臣一生,心只在治沙治水上……”然后一气儿大喘,背过气去。
太医们忙乱着救了两个时辰,人到底也没醒过来。
翻着手稿,康熙心下百味杂陈。当年他亲送靳辅赴任治水,允他遇事可直奏,许他治水立奇功,督他多多收纳治水奇才,盼他制住黄河这头脾气暴躁的猛虎……
靳辅都做到了。可是他做了什么?他确实在靳辅治水期间压下许多弹劾他的奏章,也曾大喜之下将几位良将连升数级。之后,却在治明珠罪时把曾孝敬过明珠银两的靳辅革职,把他拼死力保的三个属下悉数关押……
罪名呢?理由呢?地方官员有几个进京时敢不孝敬上书房大臣?自己不是不知道,秉着水至清则无鱼,一直睁只眼闭一只眼的,怎么这次就容不下一个借钱送礼的靳辅?不是要做一代英主吗?也走上了飞鸟尽良弓藏的老路?还有那个陈潢,千年一遇的治水奇才啊,就因为宵小一句“曾与阿秀有染”就容不下了?
对了,秀儿。那个身有异香,行事言语都颇有草原儿女英气的秀儿,在征战葛尔丹的军帐中就劝过自己,她不过是视陈潢为恩人,嫁入皇家便是皇帝的女人,断无他念。她劝他,身为富有四海的堂堂天子,又何必容不下一个小小书生?
自己当时负气而去,竟是不听。朕也不过一介昏君吗?
那一夜,帝王与贵妃,同塌而卧,各自无眠。
第二日,帝王上朝,贵妃请命出家,带发修行。
三 古今多少事,尽往酒中寻
亲征回宫第五日。
康熙帝诏令厚葬陈潢,嘉奖其族。其留下的《治河要务》,经整理誉写,派专人快马送给于成龙,明令按此书稿,安心治水。
兰贵妃的请命,他搁那儿了,却又将蒙汉交界的三郡指给她,任她去了。只是,特特儿赏了她十坛头次见面的那个店舍里买回的女儿红,说,这酒,味正,醇厚,带着吧。
岁月荏苒,十年已过。
兰贵妃所生皇子十三阿哥胤祥,骁勇善战,豪气逼人,却自六岁时便处处遭其他阿哥们欺辱宫人们轻慢。若不是四阿哥处处护着,不知还要遭多少罪。
十年过去,他与四哥奉皇上密令来此地办差,本想去拜见传说中的母亲,却始终敲不开那扇门。
记忆中香气袭人总是浅浅儿笑的母亲呢?记忆中皇阿玛抱自己在怀中教自己写字时口中也时时称赞的母亲呢?记忆中被欺负被打压的童年母亲知道吗?记忆中被辱骂被刺痛的心母亲会不会也觉得疼?母亲竟是如此狠心,就此不要自己了。
浓睡不消残酒。秋意深深,晨风凉凉,十三爷撑起发胀的头,却看到窗下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九坛酒。
“爷,砸不得!”机灵的坎儿想来是服侍了一夜,此时一个箭步窜过来,拦住了胤祥高举的手,手中却是随手摸到的一个茶盅。
听得这声喊,门轻轻一响,胤慎迈步走了进来。他细细看了看胤祥的脸色,方才微微露了些许笑意,说:“看起来是不打紧了。老十三,你这酒量,可真是不如我。以后在别处,切莫逞能了。”
“四哥。”胤祥摸摸头,有些儿不好意思,又望向酒坛,说:“这总不会都是醒酒汤?”
“坎儿,去给十三爷端点清粥小菜过来。”胤慎扭头吩咐。坎儿应声便行得远了。“老十三,这却是地道的女儿红。是十年前皇阿玛赏给兰贵妃的。”他略停了停,看胤祥表情还算正常,继续道:“这是昨夜你睡了之后,一个身手极好的女子送来的,若不是坎儿夜间出恭,竟是无人查觉。”
“那么,那么就是母亲尚在人世,只是不愿见我?”胤祥喃喃。
“这御赐十年女儿红搬来给你,说明兰贵妃一定是见过你的,知道你最喜欢的就是女儿红。这些,你不知道罢了。”
“为什么?”
“皇阿玛与兰贵妃,当初荒店偶遇,正是女儿红搭的桥。”胤慎似不愿深谈,说得极简洁:“据说,这酒是兰贵妃赴封地前,皇阿玛命武丹星夜兼程赶去他们初见面的店铺买回来赏下的。兰贵妃将之埋了十年未动过。此番你来,相信她是知道的。兰贵妃将这酒送你九坛,自己却又留下一坛,想来一是念犊情深,二则,留个念想。十三弟,你是有悟性的人,见与不见,真的那么重要吗?”
胤慎微微一笑,端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拿杯盖轻拂茶片,眼睛却温和望着胤祥。
胤祥也是一笑,看看胤慎,又看看靠窗一溜儿酒坛,突然掀被而起,推开窗子,深深吸了几口清澈的空气。
外面的天气,真的很好。
“四哥,我们先去办差,晚上回来,痛饮这女儿红,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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