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种子

宠物种子

（一）

夜阑人静时，街头巷尾都没了人迹，烂叶子和塑料袋旋随着夜间古怪的风在空中狂欢，巷子深处还时不时传来几声诡异的啃食声，路边草堆窸窸窣窣，过了好一阵，几双闪着暗光的眸子从其中探了出来。

它们察觉到不远处的巷子角落里传来它们熟悉的信号。

眸子的主人们飞快地跑跳着，不一会便三三两两地集合到了那个地方。

一只略显肥胖的花斑猫正端坐在垃圾桶的旁边悠闲地舔着自己的前爪子，它看起来端庄又富态，但是那一身早已失尽了光泽的皮毛和受了伤的尾巴早已出卖了它——这样的表征道尽了它并不舒适的生活。

花斑猫旁边，躺着一只似乎已经奄奄一息的纯白折耳猫。

走到那个位置，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围了过去。

折耳猫长得很漂亮，用猫的审美来看，它算得上是绝对精致的，尽管现在以一副极丧气的姿势侧躺着，眼睛半眯，肚子不规律地起伏着。

旁边一只瘦骨嶙峋的田园猫最先开口：可怜了，这么漂亮的小猫咪……”

“再漂亮，寿命也……”旁边的狸花猫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大家都知道它最多愁善感。

“再漂亮也是假的。”一只趴着的柴犬忽然开口道。

“我们要不要试着救它……？”狸花猫带着哭腔说道。

花斑猫则依然端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折耳猫，神情颇严肃。

折耳猫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身子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肚子猛地膨胀，然后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迅速萎缩了下去。

花斑猫闭上了眼睛。其他猫猫狗狗依然静静地看着它，仿佛无比虔诚的信徒。

花斑猫再睁开眼时，折耳猫已经变成了一只猫爪子大小的布偶了。

狸花猫忽然“喵”的一声哭了出来。不知是因为这只折耳猫的死去，还是因为这走投无路的绝望生活。

一年多以前，一种被称为“宠物种子”的新型科学品问世，然后迅速风靡。

宠物种子，一种子一宠物，只要将种子置于温水中，两分钟内便会迅速生长，长成种子包装袋子上描摹的宠物的样子。

种子宠物极为逼真，只是它们的寿命只有24小时，时间一到，就会萎缩成一个猫爪大小的布偶。

传闻关于种子宠物死后萎缩成布偶这一功能是为了给使用者留纪念，但是这一看似贴心的设计并没有得到人们的青睐，所以那群真实的宠物总是在从垃圾桶里扒食物的时候发现各种各样的宠物小布偶。

唯有这一次，它们看到的是布偶生成的过程。

宠物种子问世后，不少宠物遭到了主人的抛弃。

它们理解，现在社会的节奏太快，人们的生活太忙碌，负担沉重，他们可能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说照顾宠物。可是它们也愿意承诺，以后不再乱咬东西，不到处磨爪，服从洗澡……如果人类听得懂的话。

被抛弃的宠物都曾经是家里的一级宠儿，所以流落大街的时候总是连自己温饱都解决不了。

花斑猫和柴犬总是靠和流浪狗打架抢食物，可是常常伤痕累累；田园猫靠逐渐增进的敏锐力和速度捉老鼠吃，可是吃惯了猫粮的它现在味同嚼蜡，身体反而越来越瘦弱；没什么本领的狸花猫只能别人吃剩下了，每每不能果腹……

只是，谋生事小，精神的折磨才是真正的折磨，它们从被抛弃那天起就未曾明白过当初那些主人是怎样说出要陪它们走过短暂的一生这样的承诺的。

——他们甚至没有陪那些种子宠物走过24小时。

狸花猫低声“喵呜”地哭了一阵后便安静了下来。

一圈猫猫狗狗围着一个小布偶静默着，谁也不离开，谁也不说话。

凉风吹来，众猫狗的毛发整齐划一地划动。

一时气氛肃穆，似是在为折耳猫送行。

“我们以后也是这样吧。”花斑猫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什么？”旁边一只小小布偶猫低声问了一句。

“它24小时的猫生的结局，也是我们的最终归宿吧。”

“听闻人的一生很漫长，而我们只有十几年。”

“我们，只不过是他们一生的一个短暂的剪影。”

“最后也会被丢弃，然后死在垃圾桶旁边吧……”

猫猫狗狗们议论开来，忽然明白了他们刚才看到的其实是自己的一生的缩影，与其再对旧主人念念不忘，不如凭借自己的努力活下去，过好这短暂、但是不被与人类的感情牵绊的一生。

一直趴在一旁不说话的秋田犬毛毛猛地抖索了一下耳朵，然后缓缓站了起身，转身往巷口走去，身子被不远处的路灯扯出一个长长的影子铺落在地上，显得这一狗一影格外的单薄。

身后的讨论似乎热烈起来，可是那些热闹都与毛毛无关，它有自己的心事。

（二）

严格来说，毛毛与他们并不是一伙的，所以离开也无可厚非。

一年多以前，毛毛和自己七岁的小主人一家，自驾游到另一座遥远的城市郊外，小主人在露营地发了烧，家人急急将他送医院，结果将毛毛遗忘了在原地，等了一天的毛毛没有等到来接它回去的人。从此便开始踏上了寻家的路。

寻了一年多，没有找到家人，却迎来了宠物界最大的危机——宠物种子的问世。

毛毛四处流浪，每到一个新的城市它都充满希望，但现在它却担心大于希望，希望和小主人重聚，又担心再见到他时身边有了新的“毛毛”。

日复一日，流浪的日子让毛毛原本油亮蓬松的毛发变得灰暗脏污，身子也瘦得脱了形，毛毛害怕再见时小主人甚至认不出自己来。

又到了一座新的城市。毛毛去过很多城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景象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只是这一次，它走在大街上，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毛毛有些激动，它几乎要撒腿一路狂奔，可是才没走几步，它就愣住了。

毛毛看见了小主人和他的家人，它几乎要扑上去，可是往前跑了几步又强迫自己止住了脚步，因为它分明看见了小主人正从一间“宠物种子”店里走出来。

小主人兴高采烈地抱着一个大袋子，袋子的图案是漂亮而充满活力的各种各样的宠物。

毛毛心中热烈的火焰像是被一盆冷水瞬间泼熄了，他往后退缩了几步，站到了临街的商店旁，看见了落地玻璃门里映出的自己的样子，只觉得任谁也不会喜欢这样又脏又丑的宠物吧。

毛毛看着小主人上了车，强迫自己不追着车跑上去，然后耷拉着脑袋往相反方向走，脑海中不断闪过小主人抱着袋子兴高采烈的样子。只是小主人发现种子宠物中没有一个像毛毛后那嚎啕大哭的样子它永远也看不到了。

毛毛终究还是没再去找自己的小主人。它相信小主人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抛弃自己，可是如果新宠物能让他开心，自己也没有再出现的必要。况且自己现在的样子也实在是太潦倒了，不如让自己美好的形象永远留在小主人的心中。

毛毛在这座城市又流浪了一些时间，最后还是决定继续到别的城市。他不愿意和那些被主人抛弃的宠物待在一起，所以始终孤独着。

过了这年的十二月，毛毛就要步入中年了，它曾是作为流浪狗被收养的 ，在小主人家度过了快乐的几年时光，那大概是它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十二月的街头又冰雨又凛风，毛毛窝在街头角落某个没有主人的铺盖里，身体被冻得渐渐失去了知觉。失去了知觉反而没那么冷了，甚至还有点暖意，毛毛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只是这一觉，再也没有醒来。

（三）

“送你一只小猫咪，我们搬家了，以后由它来替我陪你吧。”

男孩把一只看起来只有一两个月大的布偶猫递给女孩，女孩喜欢得不得了，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个小小的门牙窟窿。

布偶猫的脖子上被郑重其事地绑了一根礼物丝带，女孩抱着猫咪揉了又揉。

只是，仅仅是过去了两周，搬到了千里之外的城市的男孩就接到了女孩的电话，布偶猫在马路上被车撞死了。

“宠物的生命真的好脆弱……”

男孩和女孩都伤心不已，只是因为要上学没有机会见面，只能抱着电话啜泣一阵。

小孩子忘性大，不久后两人就讨论其他东西去了。

只是从此那只死去的猫咪就成了两人心头的一块疙瘩。

（四）

科研所内。

“丁博士，检测一切正常，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宠物种子的芯片送到了三十年前了。”助理边说边把检测报告递给了丁禾。

作为宠物种子的发明者，丁禾的初衷本是解决人们喜爱宠物但是又被照顾宠物需要付出相应的精力、财力所困扰这一难题，但是既然现在解决是解决，三十年前解决也是解决吧，即使这是属于违规行为。

“如果我五岁时可以送给她一袋精心挑选的宠物种子，那她就不必有那么伤心的经历了……况且，真正的宠物都太脆弱了，即使不会生离，死别那一天也足够人难受的了，与其这样，。”

丁禾常常笃定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的，人与宠物的关系大变革，总有一天会来临，只是早或晚而已。

与宠物产生的感情有多绵长，分别时就有多痛苦。

（五）

六岁的小丁禾在迷糊中透过车窗看见毛毛追着车狂奔，可是他已经烧得没力气说话了，妈妈抱着他，他只得亲眼看着毛毛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那熟悉的身影一寸一寸地远去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突发性肺炎让他住了两天院，父母想起要找毛毛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宠物商店里的秋田犬中没有毛毛，大街上也没有毛毛，毛毛像是消失了一样。

后来那号称拥有最齐全最能合人心意的宠物的“宠物种子”商店也没有毛毛。

自那以后，丁禾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尾声）

狸花猫已经快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两天前它被一条狼狗抢了食物，一条腿还被咬伤了，寒冬腊月之际，伤口愈合一点就被冻裂一点。它窝在路边的一张破毯子里动弹不了，也没有力气动弹。

“妈妈，你看！”

这时一个穿着粉红小棉服的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女孩连蹦带跳地跑到狸花猫的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的头。

狸花猫的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头，半睁的眼睛看见了小女孩挎包的挂坠，那是一只猫爪大小的布偶，且还是与自己长相极相似的狸花猫。

“我可以收养它吗？”

小女孩的妈妈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笑着点了点头。

“好耶！”

小女孩脱下自己的围巾，裹住狸花猫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进自己的怀里。

久违的冬日阳光将远去的母女的影子拖得老长，寒风依然刺骨，小女孩又紧了紧怀里狸花猫，好给它多一丝的温暖。

“这次，希望它能陪我更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