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箭同学的父亲

我有一个火箭同学，高级技术干部。可能是职业的原因，要经常防着别人打听他的秘密，每当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总替他感到憋屈。

拥有绚丽的职业光环，却是一个有话无处诉的人生。有时候，人越是这样，越不甘寂寞。

有一天他跟我微信聊天时突然说：“还是觉得你最好！”青天白日得此评语，我吓了一跳，没有丁点思想准备，心底涌出丝丝缕缕稍纵即逝的骄傲，却努力压抑自己，故作镇定地问：“别给我戴高帽子，有啥新发现？说！”

他干笑两声，说这段时间飞来飞去见了不少人物，加了系统内几位大咖的微信，闲来充满好奇地翻看了他们发的近期的朋友圈，除了各种跟职业风马牛不相及的鸡汤文，还有一个雷同度极高的显著的特点，就是都把外孙子当成太阳当成宝。

这些身怀绝技业界顶尖的大咖们不约而同加入了“泰山协会”：普遍只有独生女。于是独生女的男娃儿，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大咖们压抑已久虚荣心的爆点。

虽说历史的车轮已经悄然来到新世纪新时代，男女平等得如同昆明湖波澜不惊的水面，然而令人讶异的是，家里有男孩子，在很大程度上依旧是男人们根深蒂固的虚荣所在。

说到虚荣，火箭同学说他打小就深深体味到父亲的这个“虚荣”：哪怕日子再怎么艰辛再怎么难，只要一想到有三个儿子在身边护法，便觉得生活充满阳光充满希望，前行的大道宽又阔。

一开始，考上军校的他，是父亲全身心的精神寄托，可惜他年少懵懂无法体会。走向社会后醉心于技术创新，整天忙于项目突破，对仕途地位不屑一顾，再加上视金钱如粪土，越努力越不幸运，并未给父亲带来些许安慰。

于是父亲将这份虚荣加一倍放大，转而全部寄托于大儿子身上。大哥经过不懈努力，不负爹望，终于跨入省部级行列。乃父将这份虚荣取回一半，重又审视搞火箭的二儿子。

火箭同学说，他从一开始未能觉察，也不能体味父亲的那份特别的情怀，后来变得接受、迎合，父子关系越发闪耀出“父慈子孝”的万丈光芒。

随着年龄增长，羽翼逐渐丰满，各方面依次出现阶梯变化，火箭同学也开始慢慢接受应该有的待遇：肩上的“杠儿”加了一横，星扣变成四粒，工资卡上的月收入更是日益增长，论文署名，奖章有份，心理和身体一起变得越来越虚。他爹脸上的褶子虽然与日俱增，肤色却似乎由古铜色过度得泛起红晕，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音比以前更加洪亮了许多。

前三十年看爹，后三十年看子，果然。

火箭同学考上军校那年，春节回来时我们同学六人挤在县城东大桥他们家一间地下室睡觉，冬夜在“冰窖”里蜷缩一团，仓皇得像逃亡临安的康王赵构。

火箭同学的父亲看我们济济一堂心里不落忍，生起了木柴火，不幸的是熊熊炉火烤煳了火箭同学配发的短大衣，他只好狼狈得像雪夜遁逃的单于，易装回校。

那件煳大衣顺理成章成了他父亲的战利品，走哪穿哪，假如有人询问，他父亲便据实相告。

这件事终究被火箭同学知晓，臊得无地自容，老爹穿这么件破旧军大衣是干嘛呢？不觉得丢人现眼吗？故意丑化自己还是丑化儿子？已经不是随意装扮生旦净末丑的年代了。如果想穿军服，军用品服务部有卖，那时正时兴军转民，各种款式应有尽有。

随着肩上扛的杠和星的增加，军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也越来越高级。刚考进军校时那种棉短大衣，已悄然改头换面，现在大衣料子是呢子的，有型、轻便又暖和。

火箭同学回老家探亲时，父亲的双眼透出无与伦比的光芒，用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同学看出父亲对呢子军大衣的喜爱，把衔取下后大衣悄悄挂在父亲屋内。

他后来跟母亲视频时，得知父亲赶集、赴宴甚至串门聊天都一直穿着那件衣服，走哪里带哪里，再也不肯脱下来。

前几天，火箭同学跟我聊天时若有所悟地说，这么多年来父亲只穿他退下来的旧军服，可怎么也穿不坏，就一直穿。新军服也是有几身的，可他压在箱底从来不穿。

父亲穿儿子的旧军服，气味相投，神清气爽，就感觉远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又回到了童年，能够时时与他相伴了，还能够提醒亲友自己是个火箭父亲身份，这似乎是独属于他自己的荣耀。他就依了父亲，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

今年入冬以来父亲卧病，火箭同学专门请了年休假赶回去照顾。他看见父亲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容光焕发，被子上却仍然盖着一件军大衣。

儿子的军服成了父亲一辈子的虚荣。

火箭同学的三弟是一位市级重点高中的化学老师，与两个哥哥相比，是最没有“出息”的。然而在父亲眼里，每一个儿子都很“娇贵”。

三弟当年从师范学院刚毕业分配到一所初中教书，正是“青衫薄”的年纪，媒人介绍了好几个女孩，人家都嫌他们家穷。三弟跑去告诉父亲说，要不就算了，等有钱了再说媳妇。

父亲两眼一瞪:“啥？我儿子就这条件，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拉倒，我还不愿意哩！”

在他眼里，穷人脚下没扎根，有苗不愁长，只要有男孩，就是最大的实力。他时常夸赞自己的三儿子，帅气劲儿像他妈，聪明劲儿像他！

这位父亲跟三个儿媳妇都合不来，老大家的媳妇太自私，只知道顾她的娘家，嫌弃公婆都是农村的，坏习惯太多。老二家的媳妇出身将军之家，从小娇生惯养，洗衣服做饭样样都不精通，还不爱打扫卫生。老三家的媳妇呢，容易多心还爱生气，一言不合就不搭理人。所以火箭同学的父母只好偏安一隅，和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保持“汤不冷”的距离，不离不弃。

火箭同学的父亲跟我很谈得来，天南地北国际国内无所不通，很达观的一个人。有一次我问他:“大叔，闺女是小棉袄嘛，咋不跟她住在一起？”

他放下茶杯，很认真地说:“我宁可挨儿媳妇的骂，也决不看女婿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