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快到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在写关于父亲的文章。说实话,我是从心里拒绝看到或提及父亲这两个字的。
爸爸去世八年了,我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就好像爸爸做教师时,我不愿意把八十分的试卷拿给他看一样。
好吧,写写我同学的父亲吧。虽然,我和他不熟。也因为不熟,或许能更客观,给读者带来一点思考,就是我的目的。
我是两年前,和我小学同学峰联系上的。其实,说起来戏剧性的是他租住的小区离我单位不到五百米。
他是在同学群里得到我电话的。当时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激动的嗓音都变了,他问:你还记得我吗?
我说记得啊!你高瘦高瘦的,一直都穿肥大的蓝色衣裤,膝盖和手肘那儿是补丁,留一个锅盖头,挺清秀的,就是有点大鼻涕总流不净,常常用袖口擦。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说:服了你了!差不多三十年不见了,你还这么清晰的记得我!太感动了!我要马上见到你!
我在单位门口迎接他的时候,还是有点吃惊的,这小子比印象中更高了,足足高出我一头。
我俩搂着肩膀自拍的时候,我说:你蹲下!他哈哈大笑。
简短的聊天中,才知道,他是在这里开网约车的。前几年一直是开出租车的。现在觉得网约车是个新趋势,且更自由,没有交份子钱的压力。就买了个车,在这个城市里穿梭。
我问,你农村的地不种了吗?他说,现在种地大多机械化了,他媳妇一个人就忙的过来。他可以在外面打拼了。
我留他吃午饭,他说,要忙着去挣钱,以后吃饭的机会多着呢!
是的,后来的两年里,我俩没少在一起吃饭。也就是在断续的接触中,我了解了一些他的家事。
他开始是不讲他家里的事的。说实话,我也不太了解他的过去。
我们是小学同学,他没有上初中。虽然我们住在二里地的临村,可是我上完初中就去县城住校了,后来就走的更远到省城。没有交集了,哪里会有他的消息?
后来,有了手机,把人拉近了,前年,我们组织小学同学聚会。我和他同车回县城。一路上聊了很多,重拾了一些童年的回忆。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有特殊的情感吗?然后他给我讲起一个故事: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这种分校的学生要到镇中心校参加春季运动会。这在孩子们心中是最快乐的事!
镇中心校离我们村有二十多里路。孩子们都是带了一元钱或两元钱的午餐费去的。你想,那时候麻花和面包都是一毛五一个,汽水一毛五一瓶,冰棍五分钱一只,最好吃的雪糕也才一毛五,而肥大的油条是七分钱一根。所以,一两块钱,就足够午餐了。
全班独独峰是没有钱带的,他说他是带了饭盒的,里面是高粱米饭和土豆片以及一点野菜叶。他看着别的同学午休时吃着麻花喝汽水。他小小的内心也自卑到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说,是我把他的饭盒抢过去的,然后塞给了他两块钱。那一天,是他最开心的一天,他可以在同学堆里仰着头喝汽水了!他吃上喷香的现炸麻花了!
我说,忘记有这么一回事了!他说,你可以忘记,但是我不会!虽然,我不是你小时候的好朋友,但是,你是我的好班长。
我说,那时候我爸妈都是老师,或许比你们都是农民的家里宽裕点吧!
他说,不!是我们家真的和别家不同!
于是,峰给我讲起他不愿提及的往事——
他四岁就死了妈妈,怎么去世的,他没说。他还有个弟弟,两岁,还没忌奶。
他爸在生产队是车副,我不懂什么是车副,峰解释说,就是一架马车上负责在下坡时拽住长长的绳子拉刹车闸的那个人。车副一般都是由不够年龄拿全资工分的半大孩子来干的,但是,他爸爸只干这个。
也就是说,他爸只拿半个劳力的工分,而他又早早死了妈妈。可以想象,他的家里会多么窘迫。
我问了一句,你爸怎么没给你们找个后妈呢?
峰苦笑一下,哪个瞎眼的女人会嫁给他呢?他当时混上一个我记忆模糊的我妈都是一个错误!
这大抵不是一个做儿子该说的话吧?
他说,天下,很难找出一个那样的爹来!我若不是他儿子,会给他一个大大的差评。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原因是我就没吃过什么饱饭,别说好饭!小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填饱肚子,你看我,一米八七的大个子,我弟弟比我还高,这点倒是遗传我爹了。这大个子晃晃荡荡的没饭不行啊?可是,我爹也不管我们哥俩吃饭啊!他自己还不知道怎么蹭饭呢?还管我们。我哥俩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尤其是我大姑父家和我三大爷家,几乎是我俩的食堂。对了,我大姑父就是咱们小学的陈校长,他家六个孩子,已经很困难了,还要接济我们哥俩,现在想想,真是不易。
他接着说,我七岁开始,就当女人使用,做饭,收拾屋子,打扫院子,种植园子,洗衣服,喂鸡打狗……
我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他说,当什么家,那也叫家?你是没去过我原来的家,连好人家的猪圈都不如!
他说,八二年的时候,我是看到光明了的,可是,我爸把光明遮挡了。
别人家都把自己的地侍弄的好好的,多打粮至少解决了温饱问题啊?可是,我那个爹,忽然就变成了个残废,我可不是咒他。因为,他真的就是锹镐不动啊!他把我家的土地承包出去,一年收几袋米就完事了。然后,人家就该干啥干啥去了!
我好奇,问:他正当年,不干活,干嘛啊?
哎!峰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能干啥啊?就在村前屋后的晃呗。时不时的赌上几把,逢赌必输,越输越多呗!反正虱子多了不痒人!
我真是不了解他的这段经历的,看来,他学习不好是有原因的。
我安慰他说,你小学成绩不好,不是你的错啊!
他苦笑,我天天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学习。再说,谁会督促你学习啊?记得是上三年级的一个夏天,我中午跑回家喂了鸭子返回学校时迟到了几分钟,就咱们班主任徐老师,也不问啥原因,上来就是一大脚,踹得我倒退四五步。我拽过破书包就回家了。我是半个月没上学,我爸连问都没问,要不是我大姑父当校长,我小学都不能毕业!
哎!是够有经历的!我慨叹!
这算个啥?我学习不好,也没啥可惜的!我弟弟是真可惜了!他从小就有志气,憋着一股劲要活出个人样儿来!学习非常好!他听懂了我大姑父教导的知识改变命运的话,他和我说,只要有一口气在,都要读书考学走出地垄沟。
我急急的问,后来呢?考出去了吗?
峰摇头,很自责的说,也是我这个哥哥没当好,他上初二的时候,还全班第一,可就是因为十五块钱的书费迟迟交不上,无奈退学了。和他一班没他学习好的考出去好几个,有点都当领导了。我弟现在就是个通下水和安暖气的街边挂牌等活儿的力工。
你说,我们哥俩的命运是不是毁在这个家庭上了?要是和你一样,出生在教师家庭,我不也考上大学,坐办公室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小学同学里,也有老师家的孩子没考出来,还在乡下务农的。但是,没考出来的原因,一定不在家长的!
我只能接续现在让他往前看,就说,过去的就过去吧!现在你不是也挺好的吗?不用在田里劳作了,手握着方向盘就挣钱了,也挺好的了!
他难得的笑笑,我是出来晚了。要是早几年出来就好了,原来外面的世界真是不一样。我那些年,就憋在咱们那个小村子里了,最远走到县城,跟傻子一样没有见识。
我假装正告他: 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别扯犊子,把钱拿稳了,你还有老婆孩子呢!
他挺直了身子,认真的回答我:知道!
大概在去年,我和峰又同行回村,参加另一个张姓同学儿子的婚礼。
因为是提前一天回去的,峰也知道我家的老宅也早卖掉了,就说,你去我家住吧。
我原以为他家也和我张姓同学家一样,房子是新农村建设下的样板房——现代,宽敞,明亮,大气。
可是,到了才发现,真不是这样,不夸张的说,都没有我家二十几年前的老宅条件好。
我有点心酸,是那种心疼的感觉。
应该说,峰的房子是那个村里,我见到的最破败和低小的老房子了。我怕他尴尬,也没问这房子盖多少年了?估计是他结婚时盖的婚房吧?
那是一个小三间,中间开门,兼厨房。
西屋一个大间在后三分之一处隔开,变成后山墙那多出来一个小卧室。
屋里的摆设不要说家具古董或字画,就是电视机,还是最早的那种方纸壳箱子没有机顶盒或路由器的那种,他老婆说,都是雪花点,该修修了。
那一晚,我和峰住在西屋,他老婆挤到后面他儿子的小卧室去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是一个极其漫长的夜晚,仅使我和峰聊天到后半夜二点多,我还是没有困意。不知道是换了环境,磁场不对的原因,还是土炕烧的太热,或是东屋里一直不停的戏曲声。我怎么数羊都睡不着,直到天亮,鸡鸣和狗叫,彻底打垮了睡觉的可能。
峰的老婆做好了早餐,米粥,馒头,小炸鱼,咸蛋和青菜。
我一夜没睡,头有点晕,用凉水洗脸的时候,进来一个高个大叔,白衬衫穿的还算干净,鼻梁上的圆眼睛有点账房先生的味道。
他坐定,自己倒满了一杯酒,放在手边,定定的看我。
峰说,这是西村,我同学,赵老师的儿子。
他点头,微微一笑,淡淡的说:知道的,看模样就认出来了,像他爸,那是我佩服的人,吹拉弹唱样样都会,可惜……
他停一下,可能也不想说,你爸去世好几年了。转而问:你妈身体还好吧?
我说,是,谢谢您惦记。
他悠悠的说,你姥爷可是上一代的名人!你们的家风好! 啊……你喝酒不?来一盅啊?
我笑笑,不,一会儿去婚宴上喝,就不陪您了,您慢喝!
他就自斟自饮。旁若无人的样子,且每吃一口菜,必把筷子放回到碗上,齐齐的摆正。酒也是小口的呡着,很享受的样子。
我是没有在早餐就饮酒的经历的,我觉得无论如何是喝不下去的吧?我也没有一个人喝酒的习惯,只有人多的时候,气氛热烈的时候,我才有兴致。
看到他一个人那么斯文的喝着小酒,我和峰还有他老婆都默不做声。
我是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的,可是,想到峰以前跟我说过他爹什么也不干还不管孩子吃饭以及不让孩子读书等诸多事件。我就和眼前这个说话平和,走路安静,带着眼镜,面露微笑并不老态的男人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去。似乎不是一个人吧?我想。
我匆匆吃完离开的时候,他正在倒第二杯酒。
他点头说,抽空来玩的时候,我误以为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呢!
在回城的路上,我问过峰: 你爸挺好的一个人啊?
他半天没说话,后来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是病人!
哪啊?我追问。
神经,啊不,精神。
我看得出,他们父子之间一定有某种隔阂的。但是,别人怎么说呢?
有时候,误解是不是源于不沟通呢?或者不能朋友式的坐下来谈一谈呢?
我原本以为,峰爸爸和我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可生活会有你想象不到的剧情发生。
就在上周,峰的弟弟突然给我电话说,我爸要找你,把你的位置发给我。
峰爸进来的时候,我倒是吃了一惊,四颗门牙全部掉了,一张嘴,比小孩儿退牙留下的豁牙还滑稽。
他说,我在县城咨询了一下,要收不少钱的,还说什么工艺也要到省城来加工,我一想,你就是省城的牙医,直接找你不就完了吗?
说实话,这件事我是有一点想法的。第一,他来之前是不是峰要打电话直接和我沟通一下。第二,峰的弟弟是不是也最好陪着来一趟?现在,把一个虽然还硬朗,但毕竟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了——吧嗒,开门到我办公室了,说,你看着办吧!
什么事啊?那是我爹吗?
我是思考了一下的,当时是想给峰回拨一个电话的,但是,一想到他没给我打电话,而是让他弟弟给我打电话,他弟弟也没跟来,一定是有他们的原因的。
最后,找个私人门诊,只收了义齿加工厂的费用,算是给解决了。
他前几天来戴假牙的时候,照镜子看着整齐洁白的门牙又回来了,开心的笑了,笑的很甜。说:我来找你是找对了!
我送他到门口的时候,他转身小声说:你想想办法,把我老大的孩子(峰的儿子)找个好工作,他在饭店端盘子也不是个正事啊,也二十多岁了,咋找个对象吗?好说不好听的,你给费心了。
我点头,我一个高中同学就是做毕业生和企业对接的。会有渠道找到流水线上的合同制工作的。
他第一次,伸出手,我握了一下,挺有力量的。他笑了,有点纯真。
那天晚饭后,我和我妈聊天,说到了峰爸。妈说,他是有点故事的人,但是,也是听说——
峰爸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人才,但是,在他那个年代不认为他是个人才。因为他擅长的是唱戏,东北叫“二人转”。据说他没有拜过师也没进过戏班子,完全都是他在戏台子底下或者戏匣子(收音机)里听来的,那也是天赋。
现在叫本事了,当时是没人在意的,甚至是说他不务正业——他能把上百部的民间戏剧一字不差的全都唱出来,而且二人转里,女生的部分他也能用女腔唱出来!
今天来看,这是能耐吧?但是偏偏生在了那个说戏子是下九流的时代。
更戏剧的是,峰的爷爷是个“卦匠”,人称“张大仙”。是好几种有特殊功能的动物精附体的“老仙家”。
这就不得了,他给自己的孩子卜过卦。说不是唱戏的料而是做官的料。
于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就硬生生的扼杀在农村的黑土地里。
妈说,她听过峰爸唱戏。早些年,省剧团年年下乡演出。峰爸总会替偷懒的演员出场。唱功是一级的好!听说省里曾要过他去做专职的演员,可是他那个有仙气的爸死活不同意,说,要他来光宗耀祖的!
现在想想,天天上电视的艺术家,不就是光宗耀祖吗?
哎!看偏了眼啊!妈说。
后来,峰爸痴迷于戏剧,常常把自己投入到剧里的人物而不能自拔,用现在的话说:找不到自己了!
于是,他草率的结婚,心不在焉的维持家庭。以至于在孩子眼里的精神病!
我从妈的只言片语里,似乎能织补出一个他大概的人生轨迹。
但是,那又怎样呢?时光不会倒流!
我似乎明白了他整夜听戏的原因。
似乎也想通了他说佩服我爸的理由。
也知道他为啥提起我姥爷的话题。
其实,他也是一个受害者。他一定是恨过他爸爸的!但是,他真的也不能说是一个好父亲!——虽然,我无权评论!
哎!一代又一代的人啊!在历史的洪流中卑微如尘埃。谁会为谁的对错解释或反思呢?
今天,峰的儿子在我同学的安排下,已经去工厂上班了,我希望他能很快的融入城市,用新的思维去开启家族的新时代吧!
仅以此文献给明天的父亲节!
我同学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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