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鸡蛋

（一）

晚上下班的时候，相熟的门卫师傅叫住她，让她把同事女儿生孩子的红鸡蛋领回家。

二百多份红鸡蛋，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外间房子里。她弯腰轻轻地拎起一份红鸡蛋。有点沉。估计又是最高规格的三十三个报喜红鸡蛋。

现在，真好。生男孩，欢喜，生女孩，也欢喜。哪像她小的时候喔。

（二）

祖父出远门，还没有回来。

母亲，快要临产了。父亲询问祖母，等孩子生出来，他们该准备哪些东西向亲戚乡邻报喜。

祖母看了看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淡淡地说话了。估计是个姑娘，不用准备糯米饭了，备点鸡蛋鸭蛋就可以。你爸不太喜欢姑娘，虽说，他没说他不喜欢姑娘，但我还是晓得的。

父亲转身离开祖母的房间，没有说一句话。彼时，他上班全部所得，俱在祖父母那里，新婚没多久，他的小家还未从祖父母的大家庭里单独分出来。他手里没钱，况且刚结婚的男子还是习惯性地听从父母的安排。

年轻的母亲问父亲报喜的食物准备的怎么样。一向直率坦诚的父亲此时却支支吾吾左顾而言它。这该叫他怎么说，他实在不知道怎样告诉他年轻的妻子，因为她生岀来的可能是个姑娘，他们家里不仅不会准备糯米饭，甚至连报喜的红鸡蛋红鸭蛋也只准备了少许，每一份只有三个鸡蛋两个鸭蛋。虽说庄上的人家都不富裕，但别人家生孩子，就算是生的姑娘，好歹也会准备一份七个鸡蛋两个鸭蛋报喜啊。

厚道话少的母亲安静地送父亲出门上班。父亲手里拎着的搪瓷缸子里，是母亲早起烧的一锅早饭的一部分。

（三）

母亲历经三天多的疼痛，终于生下了她这个八斤多的胖姑娘。相熟的接生婆抱着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喜笑颜开，高兴得似乎是自己得了个小孙女。多好看的姑娘，像满月的孩子，一点不皱巴巴的难看。

初为人父的父亲也高兴，也欢喜。送走了接生婆，就急着要去给亲戚乡邻送报喜红蛋。

祖母拦着父亲不让他出门，说只等祖父回来后再去送红蛋。

祖父午后到家。喜悦的父亲孩子似的像祖父报喜。祖父如往常一般，紧锁眉头，并无半分喜悦之情。生了一个姑娘，有什么高兴的。

父亲悻悻地去厨房间拿篮子装染得红彤彤的鸡蛋鸭蛋。别人不疼他姑娘，他自己疼！

母亲终于知道红鸡蛋的事，但她没有在父亲面前流一滴眼泪，她明白父亲也难做人。

母亲的姐姐们来看母亲，带了不少好吃的给母亲养身子。但她们没有一个人和母亲提红蛋的事，只关照母亲好好照顾自己，等母亲出了月子，就接母亲去她们家住一段日子。

婚已经结了，孩子也有了。姨娘们也只能祈愿母亲日后日子好过些。也许分家后，曰子就不一样了。但此刻，谁都不会说一句乱人心的话。

（四）

日渐长大的她，最喜欢庄子上亲戚家有人生小孩，因为那样她就有红鸡蛋吃了。

她欢喜吃红鸡蛋。

母亲几乎隔天就会煮个鸡蛋给她吃。父母亲和她的小家已经从祖父母的大家庭中分出来了。父母亲已有权利支配自己的生活。

父母亲都疼她，从没因为她是姑娘就厌弃她，或想再生个男孩。

有时，她和父母亲念叨她想吃红鸡蛋，父母亲就会笑她，真是个馋姑娘啊。

她是馋，但她喜欢吃红鸡蛋可不全是为了吃。红鸡蛋的红，真好看。细细地往嘴唇上涂一涂，抹一抹，嘴唇就好看地红了。为了这好看的嘴唇红，她才喜欢吃红鸡蛋的。

但这个秘密，谁也不告诉，她已经到了懂得害羞的年纪。

“我们这次多准备点糯米饭，红鸡蛋。二媳妇儿肚子里肯定是个男孩。大媳妇养了个姑娘，连糯米饭都送不出去。让他们再生个男孩子，他们还偏偏不生。”

她不是故意要偷听祖父母谈话。那天早晨，她忘记带红领巾，她只是回家拿红领巾的。

她终于知道祖父母为什么不喜欢她了。回学校的路上，她没忍住，还是哭了起来。

（五）

婶婶生了。又一个姑娘。

糯米饭还是送不出去了。

母亲递给她一个红鸡蛋。她没拿，她说她不喜欢吃冷的鸡蛋。

此后，她再也没吃过用食用红染过的报喜红蛋。

再后来，她长大了。人们生了孩子报喜，只送生鸡蛋了。装在红纸盒子里的鸡蛋，一般都是三十三个。

不管是生了男孩，女孩，大家一样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