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面有很多的光棍,老的,小的;穷的,富的;识字的,文盲的;打了一辈子的纯的光棍,有半路出家的插队赶来的光棍,还有一个正儿八经大学毕业的光棍:但都不是我二大爷那一类的,虽然他也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特别的光棍。
人之所以能够当上光棍,肯定是有着深厚的家庭与社会的原因的,要么很穷,娶不起(这里只讨论男的),要么很穷又很丑,要么是很穷很丑又文盲,要么是很穷很丑文盲又很坏......我二大爷属于最后一种,还要再加上,他竟然还很好色。之前我真想不通为什么,可能那时候还小,就想你既然喜欢女人,为啥就不讨一个女的呢?天天偷鸡摸狗的......长大后才明白,光棍几乎没有不好色的,这几乎是天下光棍的通病了,可这一晃就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当我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快当了一辈子的老光棍了,唉,现在突然又想起了他,庆幸我当时不是个女孩子。但是,为长者讳吧,毕竟他还是我爸的哥哥,我就不透露真实姓名了,为了下面行文方便,也不占读者的便宜,我就暂且叫他王二吧。
一看名字就知道他肯定有个哥哥,那是我大大爷,叫王大,他们俩肯定有一个共同的爹,也对,那是我爷爷,暂叫王老,还有个老三叫王三,我爸是老四叫王四,我还有个小姑姑,就叫王小吧。
老王家,在这个贫穷的村子里,也不是个富裕的家庭,否则老二也不至于打了光棍了,现在这个贫穷的基因还传给了我,不然我怎么连家都待不住呢。不管怎么说,王二这个光棍在五十年前就注定了,当王老举全家之力为王大娶了个媳妇的时候,从王大入了洞房逍遥快乐的时候、从王二蹲在隔壁偷听里屋动静的那一个夜晚开始,他就已经注定与女人以及完整的家庭生活无缘了。
有一次他见了我,问我:小明,小明,你过来,过来。
当时刚上小学一年的我,就停了下来:“二大爷,啥?”
“叫你过来就过来,过来我考考你。”
我不说话,也不动,杵在那不动,我早听说他不太正常,也是我妈还有别人的妈妈给我说的,但又不好走。他急了,就走了来:
“熊孩子懒的,叫你过来也不动。我问你,你知道......”他凑近了我的耳朵,
“你知道,女人的屄怎么写吗?”
“我不知道,老师没教。”我脸红了,唯唯的小声说。
“哈哈哈,我教给你,女的女你会写吧?”
“会的。”
“给我写个看看。”
我拿起一个木棍,在地上写了个“女”字。
“看清了,我教给你,在女的中间点一个点就是屄。”
他将木棍查到这个字的中间,裂开大嘴笑了,“哈哈哈哈,啥屌学校,这都不会。”
“你知道屌咋写吗?”
“我不知道。难道是男的中间加一点?”我眼前一亮。
“妈了个巴子的,你他妈的脑瓜还行,好的都学不会,这他妈的举一反三了。不是中间加一点,是下面加一点。”
嘟囔完,他就对我不感兴趣了,拿起锄头去耪地去了,我在上学的路上思考了一路,想,原来字是这发明的。
回到家,我告诉了我妈,结果挨了一顿臭骂,她夹枪带棍的训斥了我半天,就差揍我了,但有的听起来又不是专门骂我的,我爸闷着不说话,吃完晚饭就出去了。
我妈说:“这个龟孙揍的,就不拉人屎,为老不尊,没大没小的货。你以后给我离他远一点。再见你围他,敲烂你的屄瓜子。”
我想,我是个男生,哪有屄瓜子呢?为此纳闷了好几天。
再说,我二大爷那时候都快四十岁了,也不算老啊,我心里想,怎么叫为老不尊呢?
晚上来我们家串门的静秋的娘说:“这个王二啊,还骚扰静秋过呢,你不知道,小明他妈,那天下午下雨,静秋正好在家后的你们的老屋檐子下面避雨,王二出来看到了,非得要拉静秋去家里坐坐,静秋哪里知道他,结果,进去了,说动手动脚的,还摸着静秋的衣服裙子,说淋湿了,要帮她脱下来换一换,多亏了小明奶奶在家里啊。”
静秋是我的同学,长得还很漂亮的,我一边做作业一边想,难道衣服淋湿了,不该换一个吗?要是我在,也得建议她换衣服。
“后来咋了?”我妈问。
“后来,见面也就嬉皮笑脸的,挤眉弄眼的,静秋见他跟老鼠见猫一样,这个孬屌考的,没安啥好心啊,叫你家小燕小心点。”
小燕就是我的妹妹,比我小一岁,还没有上学。她正在旁边,看着连环画书,头也不抬。
“听见了没,燕子?”我说朝她说。
“啥事啊妈妈?”
“离你二大爷远点,长点心眼子。”
“嗯,好的。”小燕说。
“你们得跟他爷爷说说,管一管,别出大事了。”
“咋管管?你还能栓得住他?”
“不行,就给他说门亲,也准准心,别太放荡了,一天到晚的这,到时候糟蹋了谁家的黄花大闺女,那就是死罪啊。”
“这得给王大去说去,他爷爷都七八老十了,哪有哪个力?要出事也拦不住啊,就他那个熊样,秃得一头没毛的,晚上都堂亮的不用点灯,谁能看得上这货。”
“当时怎么不给他也说个?”
“钱都给王大了,这一家上上下下的,穷的叮当响,你不知道哎,静秋她妈,你看看这日子,这家里,你看看瞅瞅,哪还有个值钱的毛啊,你再看看孩子,都瘦的,连裤子都要轮着穿啊。”
“那个屄老头子也怪偏心的啊。”
“可不是吗,这老不死的货,你还叫找他,不找他还凑凑的想来,一天比一天不喜欢人。”
说着说着,就听见隔壁我爷爷家噼里啪啦的摔盆打碗的声音,过一会,我爸气呼呼的把大门一踢,走进来也不说话,静秋她妈也不知道啥时候悄不叮的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就听说王二跟着村里的一个叫刚子的去了西安干活去了,王大家的王权(大堂哥)也一起去了。我们村的人基本上都是干装修的,大家好像都特别有艺术细胞似的,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出去帮人家装修房子的,我二大爷也光荣的加入过这个队伍,但是时间很短,他的职业生涯就中断了。
据说出了一件大事。
这一天,我放学回家,就看见一辆警车停在了爷爷的家门口,晚上听爸妈说:王二出事了,说要凑钱去救他。
王大的老婆也就是我大娘、我妈、王三的老婆我三婶子、没出嫁的姑姑王小,一排娘子军坐在左侧,右侧对应的是:王老,王大,王三,王四,好像是要开家庭会议的节奏,男的抽着烟,一屋子乌烟瘴气的,我们几个小孩跑来跑的的,好不热闹。
“都给我滚一边去。安生点。”王大发话了。
“小三你在村委会上班,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就不能找个人拖个关系?”
三大爷说:“叫我找人?你说说老二干的啥?我都嫌丢人,我还怕这事影响到我的仕途呢?”
“不管咋说,那都是你二哥,你们看着他死在监狱里不成?”我爷爷说话了,声音不高,但是他说了之后,谁也不说话了。
“白说是我哥。”王三一甩手,出去了。
后来,大家都走了,这个短暂的家庭会议不了了之。
听人家外面的人说,王二在西安骚扰了一个小女孩,还有的说是强奸了一个业主的闺女,还有的说是先奸后杀了一个卖淫女,更还有的说,王二把人家先奸后杀,而且大卸八块,还腌成了咸肉......听着真他妈的够吓人的啊,没想到从电视里看到的情节都跑到家里来了,那段时间我都非常害怕去学校,因为很多人会追着我问我二大爷的情况乃至于腌制腊肉的方法,后来连老师也把我请到了办公室,对我进行心理疏导工作,循序渐进的套出我的话。
可是,我哪里知道王二干的啥好事啊。
回到家,我问我妈:啥叫卖淫女?
结果我得到了一个大嘴巴子,而且还被骂不许哭。
我妈却哭了说:“都不学好的,都这样的下流种子!一家子都是这样的货色。”我爸在屋外面啪嗒啪嗒抽烟,不说话,冷不丁的走了进来又给了我几个嘴巴子,把我打得眼冒金花,懵圈了,他恶狠狠的瞪着我妈说:“再叽叽歪歪,就都给我滚。”
我以为他说我,就慌忙滚开了,迅速找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摸了半天眼泪,刚开始还不敢哭,怕被人听见,后面就轻声哭了一会,后来也就没啥眼泪了,我觉得就我一个人哭了也没人听见,也没啥意思的,不如就躺下来休息休息,我不明白我只是好奇和求知而已,为啥就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毒打了呢?不,两顿毒打,他俩双打,真是委屈极了。我不敢回家,也不想回家,一个人就躲在不知道谁家的麦穰垛后面,看着月亮悄悄的升了起来,眼前麦地里,沙沙响着,风就吹过来一阵阵麦子的绿绿的味道,淡淡清香,唉,我想,这么好的晚上在麦穰垛里睡一晚也是不错的。
我是在睡梦中被我妈的凄凉的叫声给吵醒的,当我我睁开眼睛,却见漫天的月光下,一个人一边走一边喊着:小明,小明,你搁哪啊,快点回家......后面跟着一个人不说话,那肯定就是我爸了。我还是气不过,不想理他们,叫他们喊吧,使劲的喊,喊破嗓子才好呢,我就不应答,谁叫你们打我的?
可是没过多久,我的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噜咕噜的响了,我下意识的站了起来,朝着那两个身影走去。
“这回你秃二大爷够呛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妈说,“你也不别怪我们打你,都是为你好,不学好,就这样。”
“我二大爷咋了?”我也知道王二是个秃子,但是,秃不秃的,对于我来说都一样,没觉得有啥好看不好看的。
他们再也都不说话了,一路的脚步声送我们回了家,我现在还记得,回到家的情景:燕子哭的眼睛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睡着了,她以为我们都不要她了呢。
后来我才知道金二因强奸未遂被判进了监狱。没能为他寻个女人,却害了他去蹲了班房,我爷爷因此也愧疚的离开了这个带给他一生贫穷的世界,只留下我奶奶孤苦伶仃的死撑着,就是不死。有一次我问她还好吗,她说:好啥好,啥时候熬到见你爷爷就好了。倒是我大大爷家(王大),自从王二入了狱,他家竟然人财两旺了起来,盖起了高楼,王权开起了小车,三叔也当上了村委会主任,姑姑嫁到了一个不错的人家,我也考上了重点中学,好像没有王二的日子里,大家过的都很滋润的。很快,大家都把他忘掉了,只有在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偶尔有人还会说起他,仿佛他也应该跟着我爷爷过去那边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坐的牢,也不知道要坐多久,也没人想去看看他。后来,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当我们再也记不起他的时候,他却回来了。
王二出狱之后,才发现家里才是一个自由的世界,以前会管他的爷爷死了,奶奶再也不去说落他了,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没有了爷爷的撑腰,还是因为对王二愧疚难过担心,反正不再去说他了,八十多岁,还给他洗衣做饭的伺候着,就像当他还是个婴儿少年的时候那样。王二发现家里面就属他最大了,是啊,只有我奶奶与他相依为命的过日子了,每次看到七十多岁的奶奶颤颤巍巍的切菜、捡麦穗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其他儿女都不来帮一把呢?
出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金二,还是一如既往的靠这个老女人养活着,五十多岁的啃老的儿子,于是大家又恨铁不成钢起来,好像他应该负担起养活奶奶的责任,而不是相反的,整天想着如何去榨干一个七八十岁岁的老妪,这事看着就很不舒服,而且,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去靠着奶奶呢?反而大家都没有了占便宜的份了,真是非常令人气愤的。
王二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有一天,他竟然找到了属于他的职业:给人家说媒。
是的,当我听说这事,与你们的反应也是一样的,一个大半辈子的老光棍、强奸犯、又老又丑的秃子,改行做起了媒人。他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的,为一些不善言语的小伙子、大姑娘家的穿针引线。
王大说:“行啊,老二,你先给自己说一个呗?”
王二说:“那不简单?你给我出钱?”
“凭啥我出钱,你自己找媳妇?”
“咱爹不是给你出了钱吗?不然你哪有个家?”
王大不言语,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王三说:“二哥,你多注意点,现在严打。”
王二说:“管好你的屄嘴就行,别喝进去了。还说我,你干的那些吊事,别以为旁人都不知道。”
王三说:“你妈的不知好歹的货,再进去没人管你。”
王二想起了一件事需要求王三的,于是改口说:“老三你提醒的也对,你看你二哥也不小了,也得吃饭,再说你看咱娘,跟着我受罪,我也想让她过过好日子。”
王三说:“就是的,二哥,你有啥需要村委会帮忙的就提,你老三虽然也不是啥大官,但在咱庄三分地上,都可以罩着你的。”
王二凑近了说:“你帮我改改身份证呗?改小个十来岁?”
“你想弄啥?”
“年轻点,都好说,都好谈啊。五十多了,也没人愿意跟我了。”
“管。有想法。”
听说,王二与隔壁村的孔老四关系还不错,孔老四是给猪配种的,算是他的同行。改年龄是孔老四给王二的建议,于是,王二的身份证上比我小姑还要小几岁呢,王三把新身份证给他的时候说:“该你叫我哥了。这是你四姐。”他指着我小姑。我小姑说:“别闹了都,二哥,你该找个媳妇过过日子了。”
王二说:“我找个媳妇分了家?咱娘大家轮流照顾?”
“行行行,你先找着再说。别找孔老四要。”
“滚。”
王二给周围十里八村的说了几年的媒,仍然是单身一个;有人说,其实他也不是正式的给人拉郎配,而是买卖外地的妇女。这就是王三提醒他的地方,正常的人家之间,哪里需要这么一个媒人呢?他干的肯定是一种特殊的拉郎配,后来我才想明白了,用一句现在正式的术语来讲,估计是:拐卖妇女。至少有这个嫌疑的成分。
他的客户几乎都是光棍、五保户、困难户等,也只有他才会明白这群同类人的苦处吧(需求),不管怎么样,他靠这个灰色的行当,养活了自己这么多年,算是自食其力了。
这一年的夏天,他带了一个女人回家了。大家都围着去看。
听我妈说,那女的长得还行,双眼皮、大眼睛,但是就是不说话,只是傻笑了半天。后来才了解到,这个女人是他从很远的一个山村里买来的,是个傻子哑巴,他看上了她的还算俊俏的脸了。
“老二,弄这个怎么来照顾你?”我奶奶说话了。
“二哥,这个当二嫂?你咋想的?”王三说。
王二靠着墙边,不说话,快六十岁的老脸蹙着,叭叭地抽着烟。
“二哥,你从哪里领的,送回去吧?”王四(我爸)说。
他磕了磕老烟斗里的烟灰,慢慢说:
“谁不想找个好点的?我这又老又穷又丑的,咋弄?您有本事给我找个好的?”
大家互相看着,那个女人还是傻傻的笑着,谁也不说话了。
后来,傻女人就在家里住下了,天天闷在家里,几乎不出门,我奶奶又开始照顾起两个人的生活了。“唉,真是遭了老罪了啊,不受完罪都不能放走的。”我妈说。过了一段时间,还不到过年,傻女人生了个男孩,这在村里成了一件大事了,去王二家的人竟然比过年时候的庙会的人还多。
“听说秃子和傻子一起生了个孩子啊,赶紧去看看啊。”大家起哄。
“不对啊,这才半年多一点啊,时间不到啊。”有人说到。
“难道早产?”
“难道?有意思。”
这一下大家去看热闹的心情更加膨胀了,有人见了王二说:“二哥,二哥,你还行,宝刀不老啊,一打一个准的?”
“不会是被人提前放冷枪了吧?”
“我日你妈了逼的,草你妈的!”王二几乎要跳起来揍他。
大家一哄而散。
奶奶非常高兴,给生下来的孙子起名叫腊月。这是我最小的堂弟了。寒假一到家我就去看我奶奶,对我妈说:“给我一点糖果,给腊月吃。”我妈说:“看你慌的,看你慌的,还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慌得啥?”
我爸瞪了她一眼,他俩都不说话了。
我奶奶眉开眼笑地问我这问我那,还说以后让我多教一教腊月,让他考上大学。王二在外面忙着洗着尿布,傻女人也就是腊月的妈妈坐在里屋的床头,一声也不吭。我很好奇,总是往那个方向瞅瞅,奶奶说:“你别害怕她,她不会打你的。”
“知道了,奶奶。”
“小明,我问你个事,他们都说腊月不是你二大爷亲生的,你说他俩天天在一起,难道就没有一点王二的种?怎么说,都得有一点点的吧?”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可是个超出高中书本内容的生物学问题啊。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抱着个粉红脸蛋的小婴儿,我说:“肯定是的。”她的满脸的皱纹才全部舒展开了,好像那干旱了一整个夏天的池塘的中心的土地一样,深深的裂缝,里面全是淡定的灰尘。
腊月哇哇的哭了起来,我奶奶颤颤巍巍的摇了摇他,还是哭个不停,傻女人从里屋走了过来,掀开了衣服,露出了奶子,腊月马上就不哭了。她笑着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觉得她的脸非常的标准,就是现在老了的时候看起来,还是有点美丽的。旁边的奶奶唠叨说:“唉,我的奶都干瘪了,一点水都没有了哦。老了。”
王二在稀里哗啦的洗着衣服,外面的北风吹过来,还是很冷的。
农历腊月就在村里的人的各种质疑中过完了,年过完不久,就要春暖花开了,总会有人时不时的跑来掀开我奶奶缝制的粗制滥造的襁褓被窝,看半天,然后说:像他妈,真俊。有时候腊月会哭,傻女人就会走过来,一把将孩子抱走,一句话也不说,后面的人就会说:还真是个哑巴。
王二看到了,大声吼到:“滚!”
“傻逼秃子,都有能耐长绿毛了。”
那人呲溜的跑远了,嘴里嘟嘟囔囔的说。
有了腊月之后的王二也不去为人说媒了,收拾了荒了几年的地,起早贪黑的干起了农活,把家里里外外弄得干净了不少。
“你看看,早点找个媳妇,早就好了。”静秋妈妈说。
“现在还像个人样了,六十了吧得?”我妈说。
“老来得子,有人养老送终了,就是他奶奶一天好日子没摊上。你说说。”
“他那个憨媳妇啥都干不了,都得他奶奶照顾着,八十多了,说哪天没了咋办?”
“腊月咋办?要个孩子做啥,你说说。”
“唉,谁的苦谁受,谁的恶谁摊。”
“对了,小明妈,你看腊月像他二大爷吗?”静秋妈悄悄问。
当腊月快三岁的时候,我奶奶走了,那是个八月的夏天。我从北京站了一晚上的火车赶回来,早晨下了火车,天空电闪雷鸣的下了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雨,水几乎要没过膝盖了。雨过天晴,蛙声阵阵,路的两边都散发出清新的绿色,似乎连空气都那么的干净。我奶奶就躺在老家的堂屋中间,穿着崭新的寿衣,带着帽子,手里放着元宝,头下枕着、脚底瞪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嘴角都是粘稠的吐沫,大家围在一起,就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可是她偏不想这么快。腊月带着其他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在大家中间钻来钻去的,伴随着银铃一般的笑声闹声,王大喝住了他:“腊月,走开。安生点。”他还是窜来窜去的不停,王二走了过来,一巴掌扇了过去,应声就哭了。
傻女人过来,将他拉走了。腊月一边哭一边喊:“奶奶,奶奶。”
原来他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我想,这还好了。
我的奶奶就在腊月的哭声中走了,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只顾着看傻女人和她的儿子,回头一看,奶奶已经没有呼吸了。
于是大家手忙脚乱的开始忙了起来。先是哭了一阵,哭完了就开始打电话的打电话,叫人的叫人,做饭的做饭,过了一会,冰棺也送过来了,大家将奶奶躺着的床移到了旁边,七手八脚的将冰棺摆在了正中间,然后连被子带人一起将奶奶抬进了冰棺内。
我摸着奶奶的头,还热热乎乎的,不一会就变得冰凉了。
这是我奶奶第一次用的制冷电器。
奶奶死后,王大召集了大家开了家庭会议。王大说:“老宅子不能留给老二,住着可以,腊月十八岁必须得走。”
“你叫他上哪儿?”王二问。
“想上哪上哪。老宅子必须留给王家人。”
王二将手里的茶杯一股脑朝着王大砸去,谁知道杯子里是刚到上的开水,全部泼到了王大的脸上脖子上,嗷咾一声,就像炸了窝一样,王二一看不好就跑,没到门口就被王大的儿子王权抓住了:“你个不要脸的老淫棍,无法无天了,打起自己的亲哥来了。”王权就是我的大堂哥,在外面搞装修的,有力气,他一脚将他二叔王二给踹倒了,然后又照着他的肚子踢了几脚,狠狠的说:“再敢这样,以后见一次打一次。”那傻女人与腊月见了,赶紧来帮忙,腊月拿了一个小石子,向王权砸了去。
“妈的傻屄的小杂种,我踢死你个龟孙揍的。”王权准备一脚踢过去,却被人拉住了,那人说:“够了够了,他才多大,禁得住你的脚。踢死了你偿命啊?”王权将老屋里的狗踢了几脚,说到:“狗日的,不通点人性。”
大家不欢而散,那狗嚎了半夜,说是被王权踢坏了内脏,没人也没钱给它医治,第二天就死了。王二扒了皮,煮了一大锅狗肉,叫腊月端着给王三、王四送了点过去。
老屋就暂时先留给了王二、傻女人与腊月住了。
第二年的六月份,大家都在地里忙着割麦子,今年的收成很好,麦穗很实,大家干起来都很来劲,起早贪黑的收割着,六十多岁的王二也不例外,他让傻女人在家里带着腊月,自己一个人拉着平车,就像青壮年的时候自己一样。
有人慌里慌张的喊着他的名字:“王二、王二,快回家、快回家。”
他家的右侧的池塘边站了好几个人,在指指点点的,往水面上看,只见是一个像人形的漂在水面,他走进了再看,还好,腊月在水边玩呢。他舒了一口气,这时有人叫他:“王二,看看是不是你媳妇。”
“腊月,你妈呢?”
腊月指着水一边说:“我妈去游泳了。”
王二眼睛一黑,腿一软,晕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就看到自己躺在院子里了,很多人,走来走去的,又像他妈死的时候那样的情景,一张床摆在堂屋中间,他站起来望了望,看到了那确实是傻女人。
他咬了咬牙,那牙齿都已经开始松动了。
谁也不知道傻女人是怎么掉进池塘的。那年这么好的收成,都在埋了傻女人之后的暴雨中淋湿在地里了,王二只收了一点点的麦子,然后他把麦秸秆堆在了一起,把傻女人用过的衣服、床、被子、鞋子,全部烧了。
那天晚上,火光冲天。
“爸,妈妈会收到吗?”四岁多的腊月问王二。
王二闷头不说话。
“再烧点麦子吧,妈妈就不会饿了。”腊月说。
“烧你妈的个屄。”王二抬起头,想揍他。
腊月哭了起来:
“奶奶,奶奶。”
有一次王二见了我,把我叫住了:“王小明,你过来。”已经上了高中的我已经比他还要高大了,我不知道他叫我做啥,但是我也不害怕他会咋样了,我就站住了,朝他走过去说:“二大爷?”
“放假回来了?”
“嗯。”
“都还好?能考上个大学不?”
“还行。还行。差不多。”
“你能.....”他吞吞吐吐的,
“算了,你走吧。”
“二大爷,啥事,您说。”
他咽了口吐沫,说:“你能借给我五十块钱吗?”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向我这个学生借钱。
他接着说:“腊月也想上学去。你看看,我都干不动了。”
“可以,可以。”我计算着,其实生活费里挤一挤五十块也不是不可能的。
“别给你爸妈说,我有钱了就还给你。”
“知道。腊月现在干啥呢?”
“放羊去了。”
他接过钱,就走了,连个谢谢都没有说。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还是心疼那五十块钱,这都是我父母的血汗钱啊。
后来听说他在村里到处借钱,地也不种了,媒人也当不了了,六十多岁的老光棍,还带个几岁的孩子,又能做啥去呢?
冬天的时候,一大群老头在村里嗮太阳,王二也在其中。其中有个人说:“上次领了下养老金,一百不到。”
王二问:“你们都有养老金了?我怎么没有?”
“谁知道,你问问你家老三啊。”
“王二,你确定腊月是你的种?感觉越来越像孔老四了。”
已经被问了无数次的王二早就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耐心和脾气,他说:“肯定有点吧。”
“哪有说有点就有点的。要么是,要么不是。你真糊涂。”那人又说。
“随便吧。对了,你养老金在哪领的?”
“直接打卡里的,你还没办?”
王二不说话。
“你可以去办个DNA测试啊,那样就.....”
王二打断他的话,说:“在哪办的卡?”
“村里直接办的。”
王二听了就一声不响的走开了。他去找王三。
到了村委会,正好王三也在。
“老三,我怎么没有养老金?”
“你年龄还不到呢,咋领?”
“那宋老大都有了,他比我小几岁呢。”
“你身份证年龄小,你不是自己说改的吗?”
王二闷了半天,过了一会说:“那再改成真实岁数不就可以了?”
王三不屑一顾说:“你以为公安局是咱家开的啊,想咋改就咋改?”
王二本来还想再与王三理论理论,看到里面走出来的人有点像王大,就扭头走了出去。
当我准备去外地上大学的时候,我回了家住了一些时间,一直想找个机会去问王二要回我借给他的五十块钱,这次有时间了;这天,我向老屋那边走去,谁知道王二不在家,只有腊月一个人在。
“哥,你来了?”
“腊月,你要干啥去?”
“去给羊割草。”
“你上几年级了?”
“没上学。”
“怎么不上学?”
“......”
我发现他眼里噙着泪,大眼睛一眨,那泪水如同豆粒一样滚落下来。脏脏的脸上留下一行泪痕。
“你爸呢?”
“去打牌了。”他声音很小,瘦弱的身体,看起来不像实际年龄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一个不合身的大人的旧衣服,裤子鞋子上沾着的全是草色。
“腊月,你几岁了?”
“八岁了。”他低着头说。
我看到了旁边那一个狗窝,竟然还没有拆掉,那就是我奶奶死的那年、被王权踢死的那条狗的家,都长满了青苔了。
我找到了正在打牌的王二,正喝三呼四的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向我借钱的事,我问他:“二大爷,你怎么没让腊月去上学啊?”
“上学?上学就像你一样跑球了,谁来照顾我?”
我一时语塞,这真是个又老又丑又穷又无知的老光棍啊。
旁边的一个老头一边摸牌一边说:“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儿呢,鸡飞蛋打一场空。”“有钱上学不如留着摸个牌操个逼呢。对不?”
“你个老鸡巴,还搞得动?”
“有洞就能搞。”
“你们这就不懂了,有文化的屄操起来带劲啊,对不对,小明?”
“哈哈哈哈哈......”
一圈人都哄堂大笑,天色暗了下来,他们都不用点灯,也看得见牌。
“别跟小孩开这样的玩笑。”王二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这群老光棍,说起来可都带劲,就剩下嘴硬骚了。”老板娘学堂家的说。
“嘴也骚,棍也硬,不信你来摸摸?”
“一帮子傻屌,都成鼻涕脓了,拉屎也是稀的。”
我赶紧溜了。
屋外面,我看到两条狗正在交配,在路中间,拉拉扯扯的,有个像腊月一般大小的小孩正拿着石头砸它们,它们就一起横着走,走得却不和谐,步调也不一致,很别扭,却也分不开。
我对小孩说:“别砸它们。它们在玩游戏。”
“不是,它们在尻架。”
“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
“那你砸它们干啥?”
“不干啥,就打着好玩。”说着就跑开了。
我也养过一条狗,在我们全家都离开家乡去外地打工的前几天,它竟然走丢了。本来计划要把它送到亲戚家养着的,想找它,却发现狗舍已经空空的了,一直到离开的那天,仍然不见它的身影。当我听到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大学里读书了,那天晚上月色很美,温柔如水,我一个人走到树林里,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我不知道孤孤单单的它在哪里,它会遇到什么人,会不会有人砸他?冬天会不会挨饿受冻?最后会不会也会被扒了皮煮成狗肉?我不知道怎么那么巧,难道它知道要被送走而提前选择了离开再也不见?
现在在外漂泊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二大爷的消息了,我不想去问,也怕听到腊月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放羊,是不是还在捡人家扔掉的衣服来穿?
光棍也能遗传吗?如果真能遗传,我想,那腊月最好不是他的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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