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清明、冬至,我们都要回老家去程家墩东边的坟地,给奶奶上坟。奶奶去世四十多年了,那年我八岁,是个有很多记忆了的孩子,但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出生1913.3,姓吴。这是林氏家谱上对奶奶几十年人生的记载,就这么简单的一句。但我觉得奶奶是个很坚强的人。
在我幼小的心里,一直觉得奶奶年轻时应该很漂亮、端庄贤惠。奶奶裹着个小脚,我一直怀疑那双像妈妈端午裹的粽子似的小脚怎么能承受她那高大的身躯的。记忆中奶奶似乎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一样,因为我没有叫过舅爹爹的、姨奶奶的。在我的父亲十岁不到的时候,她又失去了丈夫,我自己喊爹爹的那个人。
爹爹年轻时参加了革命,生前任新四军桐城东乡青山税务局局长,在受命去无为新四军总部接受组织查帐的途中遇害。在那个每天都死伤无数人的战争年代,死一个人是件平常不过的事情。而对于我家无疑于倒塌了一座山,于奶奶则是大地失去了太阳。爹爹的两个弟弟(我的二爹小爹)都是老实胆小本份的庄稼人。得知死迅也没有问明原委,甚至没有见到尸首。太太(父亲的奶奶)伤心之余,扔下一家大小去了横埠南边一个叫谋道的地方,一个小庙里出家为尼了。奶奶领着年幼的我父亲、叔叔、姑姑一家人苦度日月,因为生活所迫,她不得不含泪将我那十岁的父亲送到贵池茅坦的一个财主家去放牛挣点稀薄的收入。那年她应该只有三十来岁,人生最得意的时光,过着最不如意的生活。
当然上面的事都是听父亲说的,夏天乘凉的时候也听叔叔说过。叔叔说,爹爹要是没遇害现在最少也是省级干部,听得我托着腮帮想入非非的,似乎就是生活在一个周围全是大楼房子的大院子里。叔叔说,为了弄清死因,他和我父亲去枞阳,上安庆跑了二十多年,跑了无数趟,均因无确切的证明人证明而无果,而奶奶三十来岁失去丈夫后终身未嫁,也深受村里人的尊敬。
我记事的时候我家的房子和叔叔家是连在一起的,我家黑六间(三间),叔叔家黑四间(两间),中间一间一分为二,后面是房间,前面是烧饭吃饭,来人待客的小堂屋,这就是奶奶家。
我从没看到过也没听说过奶奶和别人争吵过,她的脸上总是挂满着笑容,清苦的日子从不显露在她的脸上,看她和西边的小太太聊天我总感觉是种享受,虽然我听不懂她俩在说些什么。小太太喜恕哀乐都在她那根拐杖上显示出来,而奶奶则表现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
那时的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不能下地种庄稼,但除了种点小菜园外,还会给生孩子的女人接生,村里年轻人人结婚出嫁,老人去世的也都请奶奶去办酒席,所以奶奶也还是个忙碌的人。下圩村五、六十岁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经过奶奶的手出世的。孩子出世的第三天,我们那里要给出世的孩子做三朝,大木盆里放一半水,加上艾叶,水浸得黄黄的,洗人生的第一次澡,再包裹好后,亲戚朋友会来送祝贺的面、鸡、桂圆等礼物,东家会放鞭炮、高升,鞭炮放完再撒两斤糖果给早等在外面的小孩子们去抢,然后会办几桌酒席。
这等好事是临不到我的。“奶奶喜欢长头孙”这是我们家的古话。奶奶一般会带她的大孙子、我的哥哥去的,哥哥去后我在家就会想象那热闹的场景,嘴边便会有液体慢慢的流出来,哥哥回来会给我几个花塑料纸包着的糖果。我也会迫不及待的享受一番,有时“咯吱咯吱”地嚼碎咽下去了,有时捎回来的那种半透明的糖果,我会放在口袋里玩上几天,吃的时候,纸和糖都沾到一起了。
我最盼望的是有人请奶奶办酒。嫁女儿的酒早点,下午五点左右开席,娶媳妇的要晚点。但奶奶一早就会去准备的,切菜,配菜,炸圆子,炖的,闷的都要提前做好。开席的时候热一下,炒一下就可以了。天黑了路远的地方哥哥一个人不敢去,会拖上我,提着马灯,借口接奶奶,找到办酒席的人家,我们不能上酒席,就蹲在热气腾腾的灶间,或者坐在灶边的柴禾上,奶奶给我们一人一个碗,每上一个菜便盛点给我们,吃着平时想象也想象不出来的美味佳肴,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
奶奶自已算着过日子,对来的人却很舍得。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叫一种叫“糖疙子”的食品,是用山粉做的,类似于山粉圆子,形状不一样,圆柱形的,切成三角型,放在开水里煮透再打上两个鸡蛋,加上红糖,便是一碗美味食品了。
那年夏末奶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整天的捂着胸口,到秋天的时候已经不能下床了,靠村里的赤脚医生开的止痛药止痛。父亲那时带人在安庆石化搞副业,母亲不放心奶奶的痛情,便用芦柴在奶奶的小堂间里打了地铺,夜里我和母亲就睡在地铺上。
奶奶胸口疼的时候,母亲就给她捶背。
这个时节,奶奶的床上还挂着夏天的蚊帐,棉纱的,已经有点谈黄色了。床边的墙上挂着用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没有灯罩,有股淡淡的清烟袅袅地飘向屋顶。奶奶靠在蚊帐上,其实也就是墙上,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盖住了她蜡黄色的脸,母亲一边轻轻的给她捶着背一边轻声的问她,有没有好点。奶奶轻轻地对母亲说:“好是好不起来了,大脚(奶奶一直这样叫母亲的)啊,看样子我是挨不到年了,快叫人捎信叫大的(我父亲)早点回来,晚了就看不到我了。”母亲一边点头,一边安慰她:“知道了,你放心,能过年的,痛一阵子就好了。”
奶奶终究没有好起来,在初冬的一个早上,我还在梦中便被母亲的哭声惊醒了。我胡乱地穿好衣服跑进奶奶的房间,奶奶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嘴巴张得很大。母亲想起什么似的,叫人快去沙包喊回姑姑,又将堂心的地铺拆了。等叔叔、姑姑他们都来时,奶奶终于闭上了眼睛,世界在她的眼里消失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死的过程,那一刻,我嚎啕大哭起来。我的伤心不像个孩子似的,以至于许多大人来劝我,但没有用,我的声音愈发大起来,因为我知道,奶奶死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办酒席的人家去接她了,也没有机会去那热气腾腾的锅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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