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岁的奶奶白发苍苍,可是精神依旧矍铄。每次接到我电话,都会问我:“最近读圣经没有?祷告没有?喊神没有?”
豫西南的南召小城,如同沈从文的湘西、师陀的果园、鲁迅的鲁镇,是我的“本命城”。这“本命”的缘由不仅因为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八个年头,更因为它的风土人情滋养了我最初的精神世界。奶奶,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因为父亲过于忙碌,母亲又要照顾刚出生的妹妹,我年仅四岁,便被送进了学前班。平日上学,虽有一帮伙伴陪着玩,却总觉得乏味枯燥,倒是周末的时候,才有觉得乐趣的事情——跟着祖母“走路程”。所谓“走路程”,是去教会的形象说法,我想,大概是因为像奶奶这样虔诚的信徒们认为去教会参拜的过程,便是一步步走向神的过程,正如同周国平所说的:这是朝圣的心路。
跟着奶奶一起走路程的,几乎都是年逾半百的老太太,还有一两个老爷爷。干不动农活,平日里又无事可做,闲在家里觉得寂寞,便有了这样的精神寄托。而我,是跟随他们的最小的一个。
每到周末,奶奶都会从家里下来,到门口叫我:“娃儿,走路程去,快走喽!”我便跑出来,拉着奶奶的手,和一群老人悠悠晃晃地走过小麦地,穿过苹果林,走几里平路,翻几道丘陵,过两条小河,便到了他们所说的教会。这教会不是正规的教堂,而是设在一个全家是信徒的人们家里,这更像是他们自发组织起来的“民间组织”。
通常,奶奶到了之后还要等更远的地方过来的老头老太太。等待的间隙,奶奶便和他们拉家常,从谁家的孩子最近过的怎么样,到谁家的麦子今年有个好收成,再到谁家的孙儿考上好学校,等等。最后,总会听到有爷爷或者奶奶叹气的声音,叹气的原因,大多是因为他们的家人不信神,他们担心耶稣降临的时候不能一起得救,一起上天堂。
奶奶也表达过一样的哀叹,她总是对我说:“我最担心的是你爸妈,他们不信神,神来的时候,我们升了天堂,他们下了地狱。”这样的担忧持续多年,直到现在。
等到老头老太太都聚齐的时候,便有一个领头的“先知”走出来,戴着棕黄色老花镜,给大家传道。传道多是在讲《圣经》,从《旧约》讲到《新约》,从神创造天地讲到耶稣被钉十字架,从《出埃及记》讲到《马太福音》……讲到动情处,老爷爷会摘掉眼镜,颤颤巍巍地说:感谢主,阿门。众信徒也会跟着一起说“阿门”。一群老爷爷老奶奶的声音聚合在一起,低沉、沧桑且充满力量。
传道结束,是唱圣歌的时间。先是合唱以前学过的歌,然后会有一位年轻些的阿姨出来教新歌。因为都是老人,又不识字,更不识得乐谱,只好按照音调,一句一句的教。阿姨唱一句,爷爷奶奶们便跟着唱一句。这样缓缓慢慢地唱下去,一句一句重复,最终把整首歌学会。那些歌都不长,可是对于他们,唱会一首歌,却是极难的事,一般一首歌都要唱上百遍,而且每次聚会还要温习温习才能记得。
唱歌过后,到了集体祷告的时间。这也是最让我觉得震撼的时间。
传道的老人弯腰,曲腿,慢慢慢慢跪在地上。其他的老人,跟着他一个一个跪下来。有的老人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跪下去,便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大家双手交叉,闭上眼睛,低头匍匐在地上。站着的把手放在墙上,头顶上去,如同跪着一般。这时候,祷告便正式开始了。
传道的老爷爷先祷告,他代表大家向神诉说。那时候,我也在奶奶的示范下虔诚地跪在地上,常听传道的老爷爷先是诉说人世的罪恶,接着悲戚地告诉神现在不信的人太多,说着说着竟有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这时候,总是会有凄凉的哀叹声充满整个教会。当然,到后面,传道的老爷爷还会乞求神宽恕不信神的人类,乞求在神降临的时候,让更多的人升入天堂。
传道的老人祷告过后,爷爷奶奶们便开始自己的祷告。这是认罪的时刻,他们多么认真地向神倾诉着自己的内心,倾诉自己不小心犯下的一个一个错误,以及对家人、对亲戚、对他人不信神的担忧。这时候,教会里的声音是嘈杂的,却听得出每一位老人向神诉说时无比纯粹的虔诚。
我跪在奶奶身边,不知道该向神诉说什么。那时候,我还没有原罪的意识,还觉得一切都是乐趣。只是清楚地听到奶奶每每向神倾诉一段,都会认真地说:“主啊,求你宽恕他们的罪。”
祷告结束的时候,爷爷奶奶们会整整齐齐地说一段祝祷词:“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这时候,我也会学着他们的腔调认认真真地说一声“阿门”。
祝祷词结束,老人们陆陆续续离开教会,回家给孩子们准备饭菜,或者喂喂牲口。我拉着奶奶的手,跟着老人们,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家去。下一周,又拉着奶奶的手,慢慢走回来。来来回回,便学会如何向他们一般朝圣。
后来,随着年级的增高,随着课程的增多,我周末放假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不会再拉着奶奶的手一步一步走向老人们聚集的教会。只是,每次放假回家,奶奶总会抽空到我家里,给我讲《圣经》的故事,讲耶稣的神圣。再后来,我读大学,长期不在家,只有暑假、寒假的时候才有时间听奶奶讲她“走路程”的感悟。
如今,我在离家逾三千里的地方工作,拉着奶奶的手走路程的时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只是在每次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才能听到奶奶的声音。听母亲说,这些年奶奶没有错过一次聚会,走路程越发虔诚了。每次打电话,奶奶总不会忘记问我是否读圣经,是否祷告,是否喊神。我始终没有告诉奶奶,这个她认为最有出息的孙子松开她的手之后,就再没有祷告过,已经忘记通向教会的路途。
只是,离家前奶奶送我的那本《圣经》我依然保存着。我想,我和这《圣经》都是奶奶最宝贵的寄托。我想,而和奶奶一起“走路程”的老人们,他们在天上的地上,都有着无比虔诚的宝贵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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