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鸡

吃鸡

父亲是山东一家中式餐馆的主厨。每天都在和饭菜料理打交道。

父亲的拿手好菜是宫保鸡丁。

他的宫保鸡丁做法与别人大不相同，他先把辅料炒得烂熟之后，再放入鸡肉，先焖一会儿，再加辣椒爆炒。辅料也很特别，父亲不爱吃黄瓜，倒喜欢放一些胡萝卜和茄子。

父亲的宫保鸡丁肉质滑脆，口感独特，卖相也比其他厨师做的好的多。因而父亲的这道菜成了餐馆的主打菜，顾客每来必点，每吃必赞不绝口。这家餐馆也因这道菜闻名街坊。

父亲成了这家餐馆的头号红人。

早上八点多，父亲便跨上单车，早早来到餐馆，忙活到晚上十点，才又踩着单车嘎吱嘎吱地回到家。

家里只有三口人。

父亲的爱人原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三年前生完儿子便回家当起了全职妈妈。

儿子今年刚满三岁，便已经会娴熟地讲话走路了，他逢人便叫“叔叔阿姨好”，两个浅浅的酒窝一览无余。人家看到这么讨喜的小孩，自然也忍不住喜爱。

儿子在大人们的口碑中一直很好。

有了这个宝贝儿子，小两口自然更加恩爱，也越忙得不可开交。母亲没有工作，生活的重担便落在父亲身上。好在，父亲所在餐馆生意兴隆，作为主厨所得的薪水抚养一家三口刚好合适。

当父亲忙活完一天的工作，拖着身子回到家，爱人总会迎上前去，或是端茶倒水，或是耳边轻声呢喃，为他卸去一身的疲惫。整日忙活在厨房里，光烟熏味难受不说，还经常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他为这个家的辛勤付出，她都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无奈。

儿子渐渐长大，一眨眼也就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了。

父亲与爱人的教育观念不同，女人由于小时候家境困难，读到了初中便辍学工作了，对读书这事很是着急所以不惜为孩子找一所教育优良的私立学校。于是便张罗着四处找朋友托关系求得学校的入学名额。

但是父亲对这件事不以为然，他甚至站出来反对他的妻子，他嘴里振振有词：“孩子才刚刚小学，现在是快乐学习要紧，而不是老早就把他送到那种‘少管所’去接受教育。”

女人白了他一眼，接着便哗啦啦地说了一堆，诸如什么“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教育要从最小抓起”之类的话。

父亲上过大学，甚至读过研究生，可是他对这些话一概都予以否认了，他似乎有自己对教育的独特看法。

“不，让他去镇上小学读书就好。”

女人气极了，她不满地指着父亲的鼻子，说道：“你难道连给孩子出钱都不愿意吗？”

“啪”父亲突然猛的砸了桌上的杯子，吼道：“你以为我是心疼那几个破钱吗？我说孩子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女人怔住了，她实在没有想到他会发那么大的火，那也是他们小两口第一次吵架。女人低下头，默默地抽泣着。

父亲的脸依旧铁青，他一声不吭地从桌上抄起烟和钥匙，夺门而出。

父亲依旧踩着车嘎吱嘎吱地来到餐馆，老板笑眯眯地说道：“那儿已经有两个人在等你的宫保鸡丁了。”

“今天做不了宫保鸡丁。”父亲淡淡地说。

“什么?食材都准备齐全了啊，怎么就不想做了?有你这么对顾客的吗？”老板大为恼火。

父亲阴沉着脸来到后厨，他的手抖得厉害，往锅里倒多了几勺油，只得等着油还没吱拉只拉地叫时，把他们从锅里倒出来。他又好几次把鸡肉炒得四处飞溅，或者辣椒忘了恰当时刻放入。周围的帮工从未看他如此失态，可是又见他漆黑的脸，便什么也不敢说。

客人摇摇头，说这盘宫保鸡丁没有肉感，咸淡不均，不是特别好吃。

老板拉着比他更阴沉的脸，在父亲耳边狠狠地说：“你要是坏了我们店的名声，我绝对饶不了你。”

夜色降临，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独自骑车离开了餐馆。

路上，经过一家花店，店门口摆放着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父亲犹豫了一下，捧了一大束回家。

家里漆黑一片，沙发上，隐约看到女人正坐在那儿生着闷气。父亲也不肯开口，若无其事地把花递到妻子手中，女人生气地一把推开。

父亲又从背后掏出另一束：“早知道你不会喜欢红色，我就只买蓝色好了。”

女人噗嗤一声笑了。

“家里为什么不开灯?难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么？”

“停电了。”

“你和孩子吃了没?”

“就等着你来喂饱我们呢。”

于是，父亲亲自燃起了炉灶，停电极大程度影响做饭，但这当然难不倒父亲。他三下五除二，端上了一菜一汤。

当晚，一家三口便围着蜡烛，吃着父亲的拿手好菜——宫保鸡丁。

女人问七岁的儿子：“爸爸炒的鸡肉好吃吗？”

儿子调皮地回答：“这还用说吗？爸爸做的当然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父亲开心地笑了，那天便是他最风和日丽的一天，他得到了宝贝儿子的赞许。

女人最后终于妥协了，她还是信任她的丈夫，把孩子送到了镇上的普通学校读书，儿子也很听话，每天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回家后总会一字不漏地汇报给父母，他的成绩异常优秀，常常得到老师的夸奖。小两口看着儿子渐渐懂事，也都倍感欣慰。

儿子上五年级的时候，一天，父亲忽然神秘兮兮来到儿子的房间，向正在低头勤书的儿子说道：“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儿子疑惑地看着父亲。

只见父亲从胳肢窝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黑色的长方体状的薄物体——那正是一部智能手机。

“我把它送给你，之后他将会大有用处。不过，你得好好管理好使用时间。”父亲还叮嘱儿子不要让母亲发现。

可是纸到底包不住火，女人很快知道了。她自然是反对孩子使用智能手机的。她立马呵斥丈夫：“孩子这么小你就拿这种东西去害他，影响到他的学业该怎么办？”

于是父亲再一次坚守自己的观点，与女人又来了一场无关痛痒的吵架。

而这次女人结结实实和父亲冷战了一个星期，这个星期内甭管父亲如何送玫瑰花，做宫保鸡丁，女人一直板着脸不和他说话。

可是最后还是女人妥协了，“手机”风波也就不了了之。

父亲给儿子的手机下载了当前最热的手游——绝地求生：刺激战场，即吃鸡游戏。儿子一玩上手，果然恋上了这个游戏，儿子对射击游戏很有天赋，不一会儿便玩的轻车熟路。父亲就陪在儿子身边，每天等儿子功课做完以后，陪他吃鸡。

女人在一旁看着爷俩欢声笑语的样子，心里又高兴，又有说不出的无奈。

一次父子俩联手吃鸡之后，父亲看着懒洋洋躺在床上了儿子，突然问到：“你觉得这辈子最幸福的两件事是什么?”

儿子仰头望着天花板，咯咯地笑个不停，然后认真地说：“那应该就是吃鸡了。”

“吃鸡?那不才一件事么？”

“吃鸡是两方面的事，一是可以吃爸爸给我做的宫保鸡丁，另一个是能玩吃鸡游戏。”

“我觉得你应该加一个前缀，就是能和我玩吃鸡。”父亲得意地说道。

父亲知道，儿子从小就酷爱吃鸡肉，大概是父亲常做宫保鸡丁的影响。但是儿子可能不知道，他也和儿子一样热爱玩吃鸡，甚至要比儿子更加痴迷，因为当他在持枪与对手对战的时候，那一腔热血，往往会爆发出来，尽管是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他依然会感到无比自信。

期末考，儿子的成绩退步了。

这一退步，女人自然大发雷霆。把父亲和儿子狠狠数落了一通，这次父亲没有吭声，只是蹲在墙角一个劲抽烟。女人又疯狂扒拉起儿子的罪行：不学好，在学校和别人比玩游戏，拿自己的压岁钱去购买吃鸡道具。

“孩子他爸，这些你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女人厉声发话。

父亲只觉得胸口一阵抽搐，一股钻心的疼痛让他绷紧了牙齿。他迅速站起，也不看谁的眼色，径直冲向卫生间，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女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呆住了。她像想起什么似的，也飞快冲进卫生间。

眼前的东西让她脑袋“嗡”地震了好几下。

漱口台到处都是鲜血。

父亲吐得口齿不清。

仓促打车赶往医院，女人得知了一个她一辈子都不愿意知道的消息。

父亲患了肺癌，还是晚期。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女人呆呆望着刺白的床单，双眼有些空洞，刚刚还在被呵斥学习成绩差的儿子，现在已是泣不成声。

父亲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挂着微笑，像一个玩具布偶。

女人在想些什么呢？不仅仅是巨额的医疗费，刚刚医生也已经声明，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可她始终不愿意面对这个让人撕心裂肺的事实，一直是顶天立地的丈夫，顷刻间就倒下了，女人只觉得天快要塌下来。

病房里，父亲挂着点滴，儿子趴在被单上，红肿着眼睛。

“咱来做个游戏吧。”父亲开口道。

儿子没有回答，半晌，儿子抬起头，呆呆地问：“爸，你会死吗？”

父亲望着儿子的眼睛，说道：“这世间有谁不会死呢？时间终将要夺走人的生命。就像在玩吃鸡一样，如果能顺利活到最后，便是好事，但也要结束游戏，万一被人一枪崩了，不也要再重新开始吗？”

“可那是游戏，游戏可以复活，人生只有一次。”

“人生正如游戏，结束也许意味着新的开始。我和你玩个游戏吧，”父亲从被子下面掏出双手，“我这左右手都有不同数量，不同点数的骰子，你只能通过询问我，来得知这左右骰子的点数大小……”

半年后，父亲不顾妻子的反对，拔掉针头，昂首阔步走出医院。

父亲所在的餐馆老板早已把他从员工名单中开除。父亲在家闲的慌，女人又不让他干任何活，他只好玩吃鸡来排解病痛。

儿子陪父亲吃鸡的时间更少了。他已经升入了六年级，即将面临小学考试。他听从母亲的命令，乖乖戒掉了手机。父亲一个人干坐着，觉得少了儿子的陪玩，鸡吃得也没有多少乐趣，父亲索性也不玩了。他整日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蓝天白云，静静发呆。

儿子考试前的晚上，父亲执意要给儿子做一盘宫保鸡丁。辣椒，胡萝卜和茄子握在手，另一边拿着泡好料酒的鸡肉，父亲只觉得又回到了从前，他在餐馆工作的日子，他还是那个受人尊敬的厨师，他的拿手好菜——宫保鸡丁常常让顾客赞不绝口。

父亲一眯眼，竟忘了时刻，宫保鸡丁在锅内焖了许久，飘出了烧焦的味道。

“鸡肉烧糊了。”父亲端着盘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站在儿子面前。

儿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许久才下了评价：“人间美味。”

父亲笑了，笑得一脸灿烂：“儿子，你是我见过最蠢的顾客。”

吃罢饭，父亲请求儿子再和他玩一盘吃鸡，他说：“这个吃鸡的事，是你最喜欢的事，那么就缺一不可，两件事要一起做，才有意思。”

儿子苦于父亲的恳求，答应了：“就玩一局，明天还要考试呢。”

父亲和儿子又携手出现在绝地求生的战场上，儿子津津有味地玩着，不一会儿他发现父亲已经被“打死了”。

儿子转过头一看，父亲正躺在床上，保持吃鸡的姿势，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安详地睡着。

儿子忍不住笑了。

可儿子不知道，父亲那一次倒头大睡，竟然是对人世的告别。

春暖花开的季节，儿子陪同母亲来到了父亲的坟前，母亲跪在坟前，突然说道：“以后还想吃宫保鸡丁，可就没人给你做了。”

“我再也不想吃了。”儿子眼圈红红的，他的脑袋耷拉着。

“为什么?”

“爸爸说，他这辈子烧了太多鸡肉，鸡神发怒，把他的生命给夺走了。”

母亲看着儿子，忽然含着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