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六回 西门庆谋财娶妇,应伯爵喜庆追欢)
一、嫁不嫁——李瓶儿的心思
元宵节对李瓶儿意义非凡,因为这一天还是她的生日。所以她备下了两桌酒席,一边明修栈道请西门家诸妻妾喝酒赏灯,一边暗度陈仓请情人西门庆共度良宵。
李瓶儿现在无亲无故,重要的财宝全部囤在吴月娘的床底下,唯一的目标只剩下嫁入西门家。于是本回中一连六次李瓶儿向西门庆“表白”,为了方便比较,我们将绣像本的原文罗列如下:
第一次,时间是正月十五元宵,李瓶儿生日:妇人递酒与西门庆,磕下头去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
第二次时间同上: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也罢。亲,奴舍不的你。”
第三次,三月上旬,计划给花子虚烧灵:李瓶儿预先请过西门庆去,和他计议,要把花子虚灵烧了:“房子卖的卖,不的,你着人来看守。你早把奴娶过去罢!随你把奴作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说着泪如雨下。
第四次时间同上:李瓶儿道:“你既有真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撺掇盖了。娶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这里度日如年。”、“再不的,我烧了灵,先搬在五娘那边住两日。等你盖了新房子,搬移不迟。”
第五次五月十五,烧灵完毕:堂中灯火荧煌,预备下一桌齐整酒席,上面独独安一张交椅,让西门庆上坐。丫鬟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
第六次时间同上:李瓶儿把西门庆抱在怀里叫道:“我的亲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来不便,休丢我在这里日夜悬望。”
毫无疑问,我们可以看出这六段“表白”里的层次递进。
前两次,也就是李瓶儿的生日里,她“正式”提出要嫁给西门庆,并且交出了手上几乎是最后的“利”,一些剩余的实物卖成钱凑着盖房子——显然西门庆不会缺这些钱盖房子,李瓶儿不过是表达自己“裸赠”的“忠诚”罢了。
到了三月中旬,西门庆开开心心地盖了两个月的花园子,可李瓶儿绝对是火急火燎、度日如年。借着商议烧灵之事,李瓶儿再次表白,这次她连最后的底线——狮子街现住的房子——都弃了,情愿伏侍西门庆铺床叠被,但求西门家一间随便排第几的“偏房”了;甚至她连“偏房”都可以暂且不要,宁愿暂住在潘金莲的房里也不忍多等,这是多么的迫不及待、饥渴难耐啊。
又熬了两个月,李瓶儿终于烧灵完毕,完全了结了与花家的关系,这时候她俨然以妾自居,“独独”“让西门庆上坐”、“磕了四个头”(第八回待嫁之潘金莲亦如是),她已经心思费尽,别无可想,只能痴等西门庆承诺的花轿上门了。
总的来说,李瓶儿就是在“表白”一个“恨嫁”的情绪,对不对?
对,然则又不仅仅是这些。等我们读到下一回,蒋竹山告诉李瓶儿西门庆遭祸,这时候是“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寻思半晌,暗中跌脚”。李瓶儿“寻思”什么呢?她是在想假如当时没有寄存财物,还是在想假如她已经嫁入西门家呢?当初她气死花子虚时,花子虚也是跌脚不已,如今轮到她了,深深“心悔”,都为那几箱子巨额的财宝啊!显然,在李瓶儿“恨嫁”的背后,有着她深深的不安和恐惧,正是当时寄存财物的冲动,造就了今时今日逼不得已的依人项下、低声下气也。
二、嫁不嫁——吴月娘的看法
李瓶儿是一心要嫁,西门庆也是满心愿娶,但为什么婚期迟迟受阻呢?
原因是新娘子的“婚房”还没装修好。这个所谓的“婚房”跟前文所述的花园有关,西门庆买下花家房子后准备将花园隔墙打通,改造成一个大花园,并重新装修花家房子,作为李瓶儿的“婚房”。
因为房子迟迟未完工,所以婚期被延滞,李瓶儿甚至提出了宁可先跟潘金莲挤挤也要赶紧嫁进西门家的想法。对此一方面是因为李瓶儿“恨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瓶儿欣赏潘金莲(及孟玉楼),“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盖的与他五娘在一处,奴舍不的他好个人儿,与后边孟家三娘,见了奴且亲热。两个天生的打扮,也不象两个姊妹,只象一个娘儿生的一般。”这既是“神交已久”,也是花园美人帮的惺惺相惜。
对此,西门庆当然要去跟潘金莲商量,因为潘金莲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而现在李瓶儿也很识时务地主动巴结她了。
现在问题来了,对于李瓶儿的提议,潘金莲同意吗?表面上她是同意的,但她又将问题的皮球踢给了吴月娘,她是怎么想的呢?
我敢肯定,潘金莲是介意李瓶儿嫁进来的,但她不敢当面反对。从她的角度看,如果没有娶李瓶儿,那么隔壁的李瓶儿或者狮子街的李瓶儿和妓院里的李桂姐并没有本质区别;但如果李瓶儿嫁进来,那就说不准是敌是友了。所以,潘金莲聪明地将“祸水东引”——毕竟吴月娘若赞成,她一个人反对个什么劲?
吴月娘干净利索地提出了反对意见——“你不好娶他的。”
我们一直以为,吴月娘是个非常讷于言辞的人,然则此时看她如此轻松、如此明确地罗列出三条理由,我不怀好意地猜想,自从墙头接物以来,她就在等着这一天,她知道西门庆早晚要跟她开这个口的!她的三条理由如下:
“他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倘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搔。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
我们来详细分析一下。
第一个理由:“孝服不满”,这基本属于废话,孟玉楼、潘金莲,都是孝服未满。
第二个理由,“和他男子汉相交”也是无稽之谈。这里所谓的相交,会介意的也就是应伯爵这些“兄弟”们了,然则,他们能有什么反对意见呢?要知道后来李瓶儿死了,应伯爵可是一口一声“那有仁义的嫂子啊”,惋惜不已呢。
第三个理由,买了房子,收着东西,泼皮花大有“声口”……
买了房子,这不是事,毕竟是西门庆真金白银对着官府“官方指导价”公平买卖的啊;收着东西呢?这可是她积极主动地出主意的啊,要说当时神不知鬼不觉,现在李瓶儿有什么证据或者能力要回去呢?李瓶儿嫁来,这些东西就得还了;可如果一直不嫁来呢?哼!只要李瓶儿不进门,她似乎真可以毫不要脸毫无下限地吞没这笔财富,好像跟她没半点瓜葛似的!
而这一切,吴月娘都埋伏好了最好的棋子——花大啊!她“一门心思”地为西门庆——“奴说的是好话……你依不依,随你”——这个花大可是有能力上东京告状的啊!所以,在得到花大的支持前,敢娶李瓶儿吗?
吴月娘不聪明吗?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我们看穿她外表习惯性的愚笨后面可怖的城府……
按说吴月娘的这三条理由,只有花大这一条是有用的,然则这本是说话的技巧,用一堆废话做铺垫,最后祭出杀手锏,一战功成。
当然,我们也忍不住关心这个问题,花大真的有那么难搞吗?花大对付花子虚,不是也被西门庆摆平了吗?西门庆跟李瓶儿提花大的时候,李瓶儿口气不是很硬:“他但若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不敢睡着死。他不敢惹我。”为何西门庆还是那么怕花大呢?
自古以来,外戚都不是好惹的茬!我们来比较一下西门家新晋的三门外戚。
孟玉楼——张四舅:张四舅对杨家本身所知甚少,而能力也甚少,他除了“舅舅”名分别无所恃,所以西门庆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潘金莲——武松:武松虽然拳头可以打死猛虎,然而在政治面前简直是个白痴,只要没有正面冲突,还是容易处理的。
李瓶儿——花大:花大虽然跟张四舅一样只是分得了房子(折卖的现金),然则李瓶儿不是还有遗产吗?“孝服不满”哪怕对于李瓶儿个人名节不是问题,万一成为花大闹事的理由呢?万一不小心花大知道了那些翻墙而过的巨额财宝呢?
总的来说,跟张四舅比,花大是可以让花子虚下狱的;跟武松比,花大是不用逞匹夫之勇,是可以政治手段暗地使坏的。显然,花大就成了西门庆真害怕的一棵硬茬。
三、嫁不嫁——帮闲们的态度
就在西门庆与李瓶儿来来回回的“应酬”间,作者为应伯爵过了一次生日。这次的生日还是十兄弟聚首,死了花子虚,补上了一个贲四,死了一个顶一个,至于是谁大家都没所谓,反正凑数就可以了。
在宴会的空闲处,应伯爵偷偷听到上厕所的西门庆与玳安的对话。玳安汇报今天“工作”进展的情况——花家已经被李瓶儿摆平了,花子虚的灵烧完了,李瓶儿等着西门庆去商量婚礼的细节了。
要知道今天可是应伯爵的生日也!可是他当然明白谁才是宴会的真正主角,不仅如此,主子上厕所,他还得关心一下主子最近在忙啥,为什么急着要走了。
很幸运,他听懂了事情的端倪。“原来你爹儿们干的好茧儿!”这句话可以翻译成:原来你们主子奴才合伙勾引我们死去的兄弟花子虚的老婆啊!
西门庆的要求很简单,别宣扬吧,影响不好!反正钱已经在我家了,人我也是要定了,至于你们知不知道、贺喜还是找茬,我本来就不在乎!谁都知道这事不可能去找茬——关我屁事啊?然则,如果你是应伯爵,会怎么做?
帮领导保守秘密,不让人家知道,铁铁的表忠心?
表面上帮领导保守秘密,私下里大嘴巴八卦给其他朋友听,显摆你和领导关系密切,私事你都了解?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的“境界”就太低了。让我们看看应伯爵是怎么做的!
“走到席上,如此这般,对众人说了一回。把西门庆拉着说道:‘哥,你可成个人!有这等事,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就是花大有些话说,哥只吩咐俺们一声,等俺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个不字,俺们就与他结下个大疙瘩。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诉俺们。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哥若有使令去处,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弟兄们这等待你,哥还只瞒着不说。’”
是不是很忠肝义胆,很“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呢?
然则,上次花子虚被抓时,应伯爵这些兄弟们在哪儿呢?如果花大是武松这样的汉子,应伯爵敢跟他结“疙瘩”吗?又或者,花二哥刚刚谢世,应伯爵们这“火里火去,水里水去”地帮着嫁二嫂,又是个啥意思呢?
毫无疑问,这是应伯爵明知西门庆已经搞定了花大,更明知西门庆只不过是担心落人口实——“戏朋友妻”,才故表忠心,打消主子最后的道德顾虑。
应伯爵之外,谢希大、祝实念们也迅速地心领神会,既要将来庆贺“娶嫂子过门”,那还不如现在趁着高兴先敬上一杯:
“于是叫伯爵把酒,谢希大执壶,祝实念捧菜,其余都陪跪。把两个小优儿也叫来跪着,弹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连把西门庆灌了三四钟酒。”
你要是西门庆,你快乐吗?
所以我们能够理解领导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别人谄媚了,不是因为他们智商不高,而是因为谄媚的境界太高,实在把持不住也!
本回的最后,吴月娘说的三个理由全部撞到了一起,但都已不是理由。李瓶儿说的没错,应伯爵猜的也没错,花大确实没有用,到底没给西门庆添半分麻烦。花大和花子虚当然是亲兄弟,武大和武松也是亲兄弟,然在《金瓶梅》的广阔世界里,亲兄弟又能怎么样呢?西门、应二这样的义兄弟又是怎样的呢?在同样产生三国水浒的时代里,《金瓶梅》对这些利欲至上的社会关系提出了尖锐的讽刺,展现出的或许是更加真实更加透彻的社会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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