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清明节,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他已在回家的路上,声音却不似往日轻快。我知母亲和兄弟也坐在车里,电话里却没有一点声音,大概是静穆严肃的气氛。
清明节,心里有个故去不复见的面孔,似乎人人都开始思量生死,生者念故,年华似水,生死不过是时间问题,呼吸之间。
其实儿时我是喜欢清明节的。因着春至风大,便早早央求当木匠的爷爷给我做个风筝,爷爷总会耐着性子扎一个黑色大翅膀的鸟给我,说:“我们木木将来也会和这鸟一样飞远了呢!”我听不懂这话,只拎着风筝在清明那天跟着家族的几十号人 ,在田头放着风筝开心大笑。
我的奶奶用莜麦做好一大盆的甜醅子,把扁豆经过半月捂成了豆芽菜。清明那天,大人会背一捆大葱栽在祖先的坟旁。豆芽易“发”,当做祭品象征家族子孙财运大发。大葱根大易繁殖,意为子子孙孙,家丁兴旺。烧完所有的纸钱后,大人们盘坐在老祖坟的前面喝喝酒,唠着嗑。小孩子们任谁的盘中抓一口给“先人”祭奠剩下的食物,丰富多彩,一会会就见饱。而老人总是鼓励着去“偷抓”,说着“多吃多福,多吃多福。”
世事无常,我大伯因意外事故去世,纵然那时我还很小,却依然感觉到弥漫在整个家族的深深悲痛感。我不知道爷爷奶奶那时被劝困在哪里,又是怎么度过那些日子。世间最悲伤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心中大悲大苦,流泪哭断肠的样子我未曾亲眼目睹,大概任谁多看一眼都是心疼哀怜。我记得大伯的棺材被一寸寸地降至墓洞,飞扬的土再将墓洞掩埋形成高高的墓堆。耳旁是痛哭嘶吼呼喊“大哥”的人,兄妹共九人,几天之间竟是从此阴阳相隔。
有时候老天真是太过无情,悄无声息地夺取一个人生的权利,留给在世亲人的是一辈子的憾惜和悲思。
从那以后的清明节,爷爷再也没有心思为我扎风筝。他总是在人群散场之后,悄悄退回房间,平躺在炕上双眼紧闭。我一直跟着他,随他躺在炕上抓着他满是老茧的大手玩。他会一直哼着秦腔,可因大伯生前是社里唱戏的,自他离世后爷爷再也不听秦腔。我不知道他为何在清明这天哼唱秦腔,只看见他依然紧闭着双眼,不一会两行泪分别沿着眼角滚落,再也止不住。我不懂秦腔,只知道“它”弄哭了我爷爷,便急忙去赌爷爷的嘴,嚷嚷着爷爷别唱了。爷爷只搂着我,不唱也不说话,直挺挺地躺着。
奶奶要在那天准备祭品,虽然进进出出地忙东忙西。可她的嘴唇发紫而颤抖,枯瘦的脸上双眼深陷。奶奶一直抹着眼泪,可总是新泪覆上旧痕,怎么也擦不干。爸爸总会搂住奶奶瘦小的身子,似乎要给予安慰却无语凝噎。我不再喜欢清明节,这个让每个人脸上挂满悲哀的日子。
“君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故去的人,尸骨长埋深土化为泥,世间的人,凄凄惨惨思思念念。知你不复来,盼君如梦来。梦里见君唤君名,不可触碰不复应。只道:今生缘断,今生缘断。
我渐渐变得懂事。端着水果、点心、各式菜肴在清明这天祭奠故人。我四五十岁的叔叔伯伯跪在他们大哥的坟前,烧许多的纸钱,再斟满一杯酒放在墓前,各自拿一杯酒,一同一饮而尽:大哥,我们再一起喝一杯。花甲之年的三爷爷在故去的三奶奶墓前放上精致的小点心:知你生前爱吃,特意买了许多让你带去。爷爷抱着他的小太孙跪在我太爷爷的墓前:爹,咱家族新添一员,四世同堂了。
今年的清明,我孑然一身漂泊在他乡。父亲说家族的人能赶回去的都回去了,他又知我担心爷爷奶奶,说:“没事,老人家今年又得一个小太孙,欢喜着呢。”可我依旧是牵挂思念,打给爷爷,听见他故作轻快地说:“木木,爷爷好着呢。爷爷奶奶等我的木木回家。”他们最是懂我,知我敏感多情,再是清明节。我一是担心他们哀念旧人伤了身子,二是恐惧突然有一天他们离我远去,清明节怀念的故人又多了他们。
我每次离家之际,都要切切嘱咐二位老人:“等我回家,一定要等我回家。”可喜的是他们十分“听话”,至今都在故乡平安着等我回家。却不知为何,听着爷爷慈祥亲切的话音,我竟哽咽落泪,我说:“爷爷,我好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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