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三毛

凌晨两点，我被张子从床上拖出去喝酒。

他又有故事了。

张子是我的大学同学，睡我上铺。他姓张，要大家叫他张子，说是这样比较有兄弟范儿。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而我，享受听他的故事，听那些可以看得最清晰的陌生人。今晚的故事是源于一个梦。

四五杯酒下肚，张子终于开口了：我刚才是被一个梦惊醒的，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一个人。我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黑漆漆的窄路上，迎面走来的是个长发飘飘的女孩，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意识里知道她是谁。她忽然冲到我面前，拉着我冰冷的手说：“不是说要陪我走那黑黑的路吗？”我尖叫起来就醒了。然后我明白还对不起一个人。

张子点了一根烟，在黑暗的周围，火光显得格外嘹亮。就这样，他将故事随着白烟吐了出来：

认识她的时候是在那天那个空荡荡的教室。放学的时候我去打扫卫生，到最后一排，猛地发现有个女孩蹲在地上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我本想问问她，却发现他手上沾满了碎玻璃，还有血。我什么也没想，就把她的手抓起来。她突然紧紧地抱住我，什么也没说。好一会儿她松开我说:“谢谢你，我没事了”。。。。。。

后来知道她叫蓝晓小，那天的事是因为和同桌吵了架，同桌摔了她的玻璃杯，她舍不得，去捡。后来我又知道很多人说她有抑郁症甚至是精神病，班上的同学几乎都疏远她。再后来我还知道原来他爸就是当地纪检组长，办公厅主任。他爸对他很不好，经常打骂她。其实对于听到的那些议论和信息，我根本没把他们装进心里。我只是单纯地觉得那女孩有一种特殊的，像是时时刻刻要往前冲，跳下悬崖的绝望。看过《麦田里的守望者》吧，就是那样。而我成为那个老头，守望麦田，抓住她的手臂，紧紧拥住她，浇灭她的绝望。

之后我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好朋友。她极沉默，我也不太会逗女孩子开心，于是两人间经常没什么话说。可有一天，她像是疯了一样拉我出去喝酒，什么也不说。我说我还不会喝酒啊。她也不管，自己先干了一大杯，之后一杯接一杯，眼睛也不眨。他就是这样，经常无缘无故做出些不合常规的事情。于是在别人眼里她似乎成了异类。而我只是对她感到好奇，好奇她心中的另一面，好奇她那个光怪陆离的小世界。几杯酒下肚后，她点起一支烟，慢吞吞地吸，慢吞吞地吐，对待那支烟像对待小哈巴狗一样有耐心。我从不吸烟，也挺厌恶吸烟的女孩。但看到她吸烟的样子，我却一点也不觉的恶心，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她的长发随夜里的轻风舞摆，然后呼出的烟圈也改变了弧度。我忽然觉得吸着烟的蓝晓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野蛮，反而变得温柔，可人怜。那个晚上，她破天荒地跟我说了许多她的事：她母亲在她七岁的时候车祸去世。从此家里便只有她和父亲。“母亲是因父亲而死的。”蓝晓小这样对我说，“那天，听到父亲在家赌博被抓的消息，母亲便心急如焚地往家赶，结果在路上出事了。母亲死后，父亲动不动就打我，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喝多了，将我拖进厕所，把我的头使劲往马桶里按。”蓝晓小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父亲这样对我，我便开始放纵，喝酒，吸烟，逃课样样都来。但后来发现放纵没有用，”她忽然止住话，用力地抽泣起来。我感到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我握紧了拳头，冲空气喊“他是你爸？！他凭什么这样对你！算什么东西！我一定要去收拾他。”而她渐渐哭得声音也微弱了，她倒到我的肩头。我感到拳头上沾满了热热的泪珠。我紧紧地抱住她，许久，许久。那一晚上好安静。微弱的星光，微弱的灯火。

从那以后，我便明白了她的处境，我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如果我不给她温暖，她可能会被这现实吞噬。于是保护她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功课。每次她爸要打她，我就会拉着她跑啊，跑啊，越过原野，踏过小河，穿过公路，像风一样轻松自在。然后，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我们每天放学回家都要走上一条黑漆漆的路，我答应她要一直陪她走那黑黑的路，陪她一起好好读书，一起考上大学。。。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上他了。有一次我凑近她的耳朵说“我喜欢你”，她愣住了，几秒钟后，她捂着耳朵尖叫着跑开了。那样子多可爱。偶尔，她也会因为抑郁症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这时，我就一直守在她身旁，默默地等她好转。

可好景不长，命运总是弄人。那年高考，我考上，她却落榜去复读了。我在上理想的大学与继续保护她之间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最终，我选择了自己的梦想，放弃了“英雄救美”的承诺。

填完志愿的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离在校园，回忆着和她的点点滴滴。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周围静静的。只有我，天空和啤酒。“蓝晓小，对不起！我食言了。”我终于这样结束了回忆。

她在我的世界消失了。

直到几天前，她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她说：“母亲去世后，我一直沉浸在抑郁中，整个世界布满灰黑。直到我听了林志炫的《离人》。那是他为过世的母亲唱的。我反反复复地听，慢慢地领悟歌中深意。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分离是绝对的，而团聚永远只是一瞬间，仿佛漂亮的焰火。再爱的两个人也终有分离的一日。我和母亲如是，和你也不例外。所以当初你说你喜欢我，我却没有和你在一起，因为我知道，心灵的问题，爱情是不能解决的，而我们也最终要分开。其实，没有人可以永久地保护另一个人。每个人最终都会离你远去，你被放逐到一个荒凉的境地，没有同行者，而在那条路上，你必须一个人走完全程，去活着，去学会坚强，甚至去坦率地面对死亡。你只有你自己和你的心，没有别人了。张子，谢谢你！我其实有太多对不起你，我不该这样依赖你的。你有你的梦想，自然该去追寻啊。”听了她的话，我愣住了，许久说不出一个字。冥冥之中似乎看到那女孩的背影离我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最后，她独自走了。我却感到我被放逐了。

“就是这样，故事讲完了。”张子说。

“是她最后解脱出来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我拍了拍张子的肩。

“今天是六月八号，她考完了。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张子掏出手机，晃了晃。

“当然啊！”我微笑着说。

“喂。”

“喂，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