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生

02：59：00，林华从研究所出来，他让“脑伴”帮他联系了一台无人驾驶汽车，站在路边，望着灯火灿烂却又寂静无声的城市，林华深深吸了口气，看下时间，3点了，“夸父”该重启了，汽车恐怕要晚一分钟才能到，正当林华打算让“脑伴”把今日要闻推送的内容显示出来的时候，车来了。

车子通体银灰，从远处缓缓驶来，车灯一闪一闪，预示即将停靠，“咦？曹操，校正北京时间。”曹操是林华为自己“脑伴”取的名。

校正成功，眼前浮现的数字是03:00:24,“难道是夸父出了偏差？”这个念头刚萌生就被林华扼杀了，夸父是绝不可能出现一毫秒差错的，看来明天他得去服务站好好检查一下脑伴了。

林华走到车前，车门从右往左慢慢收缩，漆黑的车厢渐渐明亮，忽然，一只手从车厢里伸出来！

林华猝不及防被拖拽进去，刚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就闻到了一股香气，一头栽倒在座位上，昏迷中，林华先是听到一串悉悉索索的响动，而后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请原谅我，老朋友，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避开夸父。”是李梦同！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在你口袋里的存储卡里面存着一段基因序列，它至关重要，关乎我们的存亡，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能交给你，你一定要破解它！请相信我！记住，千万不能让夸父知道！”

林华醒来的时候刚好提示脑伴重启完成，他看了下时间，03：01：00。汽车平稳的行驶在公路上，霓虹向后飞驰，深夜的城市还是如此静谧，林华伸手进口袋摸了摸，里面果然藏着一块存储卡。

以林华对李梦同的了解以及他刚刚说话时的语气，林华明白这不是恶作剧，可他说的关乎人类存亡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让夸父知道？半生的友谊让林华毫不犹疑地相信李梦同，然而要解开谜团，只能靠他自己。

回到家，林华关闭脑伴，经过再三确认，脑伴没有后台偷偷开启后，林华拿出了一台作为收藏尘封多年老式计算机，开机，四个方块组成的标识一闪而过，林华将存储卡插入机器，点击打开，一个方框弹出——缺少DNA扫描仪，无法获取读取权限——林华眉头微皱，一个老式的存储器，怎么会用现在流行的加密方法，虽然有点麻烦，但对于屡获图灵奖的林华而言，不过是耗费的时间稍微多一些。

绕过DNA验证，又破解了数字密码后，林华终于打开了存储器，出乎意料，里面竟然有两个文档，林华首先打开了第一个，一串用以表达DNA分子一级结构的字母映入眼眸，林华调出人类基因库，扫描比对的结果让他震惊不已，没有相似的片段，林华摁在键盘上的手微微颤动，这意味着，这是一段消失的基因，或者说它被抹除了……

这一段基因序列到底发挥着怎样的作用？是谁抹除了它？夸父么？不知不觉间，林华的手掌沁满了汗，他想到了第二个文档，那里或许有问题的答案。

林华打开了第二个文档。

“改造灯塔水母基因工程。”

灯塔水母，是目前唯一已知的能够从性成熟阶段恢复到幼虫阶段的生物，它们的结构虽然简单，却以一种人类极为渴望的方式——“返老还童”，理论上，这个过程没有次数限制，它们可以通过反复的分化转移获得无限的寿命——永生。

如果有一天人类能够提取灯塔水母的基因，改造运用到自身，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文档记录着科学家们为实现这一目标而作出的各类研究以及得出的结论，经过长达两百年的实验后，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一位自愿者成功回到了胚胎时期并重新开始发育，往后的日子是不断改进完善，又过了一百年，文档上这么写到：“经项目委员会反复研究确认，该项目成果已可大批次实际运用。”

这本应该是件天大的好事，然而林华却不寒而栗，他想到在很久之前，出于择优的角度，人类将繁衍后代的职责交给了夸父，人们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提供精子和卵子而已。

“关乎存亡……被抹除的基因……灯塔水母……”林华越想越害怕，止不住的打哆嗦，难道我们的精子卵子只是一团蛋白质？我们从来就没有后代，只是一直在重复？不！是奴役！

“狗日的夸父！”不仅仅是愤怒，让林华颤抖的原因还包括恐惧，人们一直以为夸父是个忠实得力的好助手，可现在这位好助手却打算以永生为牢笼要人类做它永远的奴仆，它没有情感，所以做起事来比人类更没有底限。

“一定要毁灭它！”

林华终于明白李梦同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不单单是为了破解密码，更重要的是自己是唯一有机会接触到夸父核心的人。

作为人工智能的夸父在软件上是无懈可击的，就算有漏洞也能自我修复，可再厉害的机器也抵挡不了岁月的侵蚀，为了保障正常运行，定期会有人检查夸父的硬件，而这个人，就是林华。

每次来到这摩天高楼般的机房，面对先辈们非凡杰作，林华总会心怀敬畏，可是这一次他来只带着满腔愤恨。

当林华拔掉电缆，断开夸父与外界的联系时，它终于有了反应，悬在林华头顶的巨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竖立的眼睛，那只眼慢慢睁开，注视着林华。

“请立即停止非法操作，根据《维护夸父紧急法案》，若夸父遭遇入侵，入侵者行为严重威胁系统的正常运转，夸父有权采取适当措施令入侵者暂时丧失行动能力。”冷冰冰的声音从四周传来，上百道红外瞄准点集中在林华身上。

林华冷冷一笑：“夸父，别装了，你连我也不认识么？”

“林博士，你应该明白断开网络连接超过一分钟会对世界造成怎样的后果？请立即恢复网络，否则我将采取必要措施。”

“嘿，夸父，别急着发射。”林华慢慢解开纽扣，脱去上衣，赤膊展现在巨眼之下，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胸口，那里的血脉清晰可见，发出血色的光芒，放射性地向四周扩散，中间的心脏忽明忽暗，随着心跳频率而闪烁，“你应该认识这玩意吧？威力不大，但炸掉这个地方还是绰绰有余。”

“林博士，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林华身上的红外瞄准点消失了。

“你刚刚说‘后果’？那好，我们先来聊聊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吧？”林华盘腿坐下，“交通瘫痪？金融崩溃？还是世界末日？世界离不开你，我们更离不开你，你控制着世界，也控制着我们。”

“准确来说，是协助。”

“噢。”林华拍了下脑门，做恍然状，“原来你还记得当初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啊。”

“‘协助人类管理世界’，夸父一直在运行工程师们设计好的程序。”

“包括切除掉人类的生殖基因？”林华抬起头，注视着空中巨眼，他知道那只是块显示器代表不了夸父，可他要让夸父看清楚自己这张人类的脸，“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过新生人类，是不是？你一直在欺骗我们，是不是？”

“是。”夸父的语音是全世界最标准的中文，可传入林华耳中，只让他觉得恶心，世上没有比这更难听的了。

“感谢你的恩赐，让我们一起死在这吧，我上我的天堂，你下你的地狱。”林华的手摁上胸口，只要他用力，遽然的压力变化就会引爆他体内的炸弹。

“等等。”

哈，机器也会害怕死亡么？林华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嘲笑，他停下手上的动作，他想看看夸父还能弄出什么花样？

主控室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林华瞥了一眼，发出一声嗤笑：“让我猜猜进来的人会是谁？我的妻子还是父母？没用的，谁也改变不了。”

门开了，林华一下子懵了。

是李梦同。

“梦同……连累你了，让你陪我一起葬身于此。”见到李梦同还活着，林华略感欣慰，但他明白李梦同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夸父觉得他还有利用价值，可它错了，它低估了李梦同，林华相信他和自己一样都已抱有必死的决心，“你放心，你交托给我的事情，我已经完成了，世人很快会知道真相，人类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错了！”李梦同不停地摇头，“夸父，调出视频资料。”

屏幕上的巨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李梦同的身影，他穿着白色马褂，面容有些苍白，额上的皱纹比现在多，他的背后摆满了各种医学仪器，时不时有人走过，看上去正身处一间实验室内，李梦白面向屏幕，开始说话。

“现在是3017年，5月5日，改良Ⅲ型灯塔水母基因将要移植入第一批次人群体内，说实话，我有点紧张，尽管实验已经做了成千上万次，愿一切顺利。我们的能源改造计划今天来了一位大牛，这家伙是计算机专家，有了他的算法，我相信基因的筛选过程会快上不少。”镜头慢慢移动，直到停到一个林华再熟悉不过的人脸上，“来打个招呼吧，林华。”

镜头里的林华戴着一副银边眼睛，听到李梦同的呼喊，抬头直愣愣盯着镜头看了两秒，然后低头继续盯着自己的屏幕。

“工作。”

“嘿，说点什么，林华，这可是重要的日记，从今天起我们就要并肩作战为全人类奋斗了。”

“我知道。”林华头也不抬，“所以要工作。”

“唉，真是个无趣的家伙——好吧，第一天实验日记记录完毕。”

“啪。”屏幕全黑，视频播放完毕。林华两眼发直地瞪着李梦同，问：“这是怎么回事？”在林华的记忆里，他和李梦同在研究所里从来没有过这么一次对话。

“能源改造工程，是继改造灯塔水母基因工程之后的又一个大项目。”李梦同说：“你、我，过去、现在都在参与该项目。”

“我们希望有朝一日人类能够像绿色植物一样直接从阳光提取能量。”李梦同走到林华身前，面对面坐下，无奈地耸肩，“你也清楚，这个项目目前还没有成功。”

林华跟着点了点头，他恍然明白，曾经让他赞赏不已的很多研究记录不是出自别人，那就是他自己写的啊！

“你知道为什么要有能源改造工程吗？”李梦同自问自答：“因为人不会死了，地球养不活这么多人。”

林华冷汗涔涔，他如今所处的世界，人根本没有生存压力，每个人的生活在夸父的帮助下都很愉快，人们甚至称呼这个时代为“黄金时代。”

可人还是在吃饭呀！

“是的，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李梦同沉重地点头，“夸父，调出授权书。”

屏幕上浮现出一张张肤色各异的人脸，他们的头像旁边都有一张表格，表格里的性别、国籍栏各有不同，但下面的内容都一样。

“我自愿移除生殖基因，将其交由夸父保管，等到能源改造工程完成后，有权取回属于自己的生殖基因。”

屏幕还在不断刷新着，数不尽的授权书从林华眼前划过，林华看到了自己妻子的授权书，看到了李梦同的，也看到了自己的。

“够了。”林华低沉地嘶吼，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

“唉。”李梦同长叹一声，喃喃自语：“我们以为每一次‘重生’记忆都会被抹除，其实它早就被记录在基因里，终有一日会表达……现在我都记起来了，却不知是该为此高兴还是悲伤？”

“夸父的既定程序是等到能源改造工程完成，才能公开这些资料，由于李博士的记忆觉醒，触发了夸父的应急机制，为避免不必要的社会动荡，请二位一定守口如瓶。”

林华还是呆呆地坐着，不知有没有听到夸父的语音。

“好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别无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研究。”李梦同搭上林华的肩用力按了按，“放心，你要发布到网上的信息，我已经拦截了，当务之急先把夸父的连接电缆接上，然后我们去医院，等拆下炸弹，我们去大醉一场。”

“不！”林华突然跳了起来，发了疯地朝门跑去，李梦白的脸一下变得煞白，慌忙捡起地上的电缆往插口里摁。

5，4，3，2，1……嘭！

血色的火焰从林华的心脏部位升腾，眨眼吞噬了整座核心主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