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 穆春桥
（3）
午觉起来，下午三点多钟，我骑着“二八”大杠，兴冲冲往海鸥家去。海鸥，挺反常的，庐山之行回来近十天，不见他来找我，再说，一肚子庐山奇闻逸事，想显摆显摆说与他听。海鸥家住城北老城区，遗存不少民国“洋房子”，多为砖混结构，附立壁柱，“西化”痕迹很重。我曾和海鸥玩笑道：“我找到你喜欢叶芝、艾略特诗歌原因呢？”海鸥睁大眼睛道：“什么原因？”我道：“你出生那间洋楼，中英混搭，胎教时算是喝了点英国墨水。”海鸥对我这玩笑，倒有严肃而又新鲜见解，道：“养鱼的，为防鱼儿惰性生病，会放鲶鱼激活鱼群，这些民国房子说白了就是一种‘文化侵略’，在我眼里，就是鲶鱼效应，实话实说，我们需要这种‘文化侵略’来促进传统文化进步。艾略特说，假如传统或传递的唯一形式只是跟随我们前一代人的脚步，盲目或胆怯地遵循他们的成功诀窍，这样的传统肯定是应该加以制止的。”
我当时道：“你这放不上台面见解，也只能房间里说说，真要拿出来说，非被批判不可。”
海鸥家老宅子在羊角巷。整条羊角巷200米长，80公分宽，两边墙面白中带黑、又夹杂点黄，弯弯曲曲，一节一节的，像一根羊角。从民主街拐进羊角巷，骑自行车得小心翼翼，巷子只比车把两边宽出来一掌位置，车把不把稳，手很容易蹭到两边石头墙，破皮烂肉。我一直纳闷不解，这么长一条巷子，只在中间朝西开了一扇门，是海鸥家院门，其余绵延的都是别人家的山墙或者院墙，至于，整个院落和房子是如何被众家“围剿”在里面的，我始终没弄明白。我进海鸥家无需敲门，轻车熟路，手从大门开得小窗口伸进去，直接拉开门栓即可进门。海鸥家院门开得有艺术，开门后见不到院子，要先穿过一条西东向弄堂，直角折过一条北南向弄堂，再直角拐过一条东西向弄堂。才能进到院子和堂屋。英式洋楼长方形，座北朝南，楼前院子也是方方正正，按理院门该开在院墙上，结果，四面院墙显然不是搭在人家山墙上就是搭在人家院墙上，这连着院门的曲折弄堂应是正房后山墙与别人家院墙中间夹道改造而来。我曲径通幽，顺着弄堂径直进去，登堂入室。海鸥正阴郁着脸，坐在客厅昏暗角落里抽烟，满屋云雾缭绕。我推门进客厅，烟味呛人，我右手作扇掀了掀道：
“就你一人在家呀，伯父伯母呢？”
“去乡下外婆家。”
海鸥外婆老了，身体不太好，住在乡下，每个星期，海欧父母会回乡下，帮洗洗弄弄的。海鸥家客厅里老家具，都是上一辈子，甚至上上一辈子传下来的。那大方桌子、箱子、吊钟都是大漆黑色，确实挺压抑人。海鸥不认同我，他认为黑色其实也是一种暖色，深邃至极之色。
“你这是怎么啦，脸拉驴脸一样长？！”
海鸥吸了一口烟，急促而又恨恨地吐出来，道：
“我都有想死的心了！”
“到底怎么啦？”
“人背之时，喝水塞牙。这两天，诸事不顺。”
“......”我迟疑地看着海鸥的脸。
“前两日，‘多多’被老鼠药药死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人干的，心疼得我三天吃不好睡不好。”
我隔着方桌坐海鸥对面。海鸥给我扔了支烟过来。“多多”是海鸥养了三年多的灰猫，平时喂食洗澡，比照顾自己还尽心。“多多”被老鼠药药死，为此，海鸥把爱猫抱在怀里痛哭一个下午。海鸥拿了把铲子，把爱猫带到外婆家边山林里，挖坑埋了，还圆了一座小坟头，上面覆盖上花瓣和松柏。那地方，海鸥小时候经常游逛，给他带来无数的艺术灵感。回家后，海鸥彻夜未眠，熬夜红着眼睛，用散骈相杂文体为爱猫写了一篇祭文--《爱猫三年祭》。这与常人相异的行为，我能理解，毕竟，他大年初一也曾跑坟地里，为一个早逝好友上坟。我安慰海鸥道：“林黛玉葬花，你葬猫，一个才子一个佳人，虽情趣不同，皆多愁善感之身。”海鸥睁大明亮、深邃的大眼睛望着我问道：“同事、同学、邻居都说我这人不近人情，简直可笑之极？”我道：“如果说一块石头有方方正正四个面，博爱、忧郁、才情横溢是你所呈现给世人的三个面，另一个面属于爱情，你还正在寻找。”海鸥点了点头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了解我。”我道：“你这家伙，即使我拿一把刀，也无法把你与悲观、犹豫的气质剥离开。”我转移话题，不然，海鸥会一直喋喋不休地讲述爱猫“多多”。我给海鸥说了获得全国诗歌优秀奖的事情（技术性地隐藏了所有参赛者都是优秀奖的事实），也炫耀了遇见微姐之际遇，把微姐描绘得倾城倾国。海鸥忧郁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情绪已经平稳），安静了三秒钟道：“你所经历的浪漫，在我听起来一点也不浪漫，这微姐纸糊一般，像画上崔莺莺、薛宝钗，太虚无缥缈，不接地气。我喜欢那种平民女孩，脸色红润、健康，眼睛有光，穿着红棉袄或者扛着锄头从染着金色阳光的绿色田垄里走来。”我不奇怪海鸥对我的情事没有共鸣，他脸上总是阴郁驱散阳光，对待生活态度消极偏激，大可把这归纳为艺术家的忧郁气质。
我和海鸥说起王金成给清荷玲子写情诗这事。海鸥笑道：“诗歌对我来说，相当于宗教。这些人低级庸俗，靠消费诗歌博出位，玷污了诗歌，我齿与为伍！”海鸥说话时，并没有看我的脸，低头沉思道：“我就不认为女人能写诗歌，眼前也没有看见过哪个女人真能写好诗歌。”我实诚实意道：“海鸥兄，你这是傲慢与偏见，好的女诗人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你说这话太绝对。再说，清荷玲子的诗歌我读过一些，算是会写的，找时间读一读。”海鸥没有反驳我，只在嗓子里“哼”出一声，露出不屑神情道：“大前天，我在解放路新华书店里遇见过清荷铃子，她告诉我，刚刚被借调到县文联。”我道：“额，清荷玲子运气不错，能到文联工作是她梦寐以求的。”海鸥道：“她不就是那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人嘛，好像不少女诗人都不喜欢和她玩。”我道：“女诗人之间恩怨不可说，过节是什么，是非曲折俺也不懂，反正，没事整天扯淡。”
海鸥与父母关系不融洽。他妈妈不喜欢他，嫌他爱钻牛角尖，爱抬杠，脾气怪，不如弟弟可爱。小时候，海鸥父母工作忙，把他放在农村外婆家上小学，一直到上初中才接回城里，老被同学讥讽农村人，这让他从小就养成犹豫、自卑、敏感、又有点神经质的性格。海鸥妈妈性格火爆，海鸥小时候，做点错事，常被他妈妈拿着扫帚或棍棒满院子追着打，这让海鸥和妈妈有了隔阂，有什么心事，藏在心里，不爱与家人交流。海鸥部队复员，被分配到发电厂保卫科工作。发电厂效益好，工资高，旱涝保收的。海鸥是大家眼里的乖乖仔，也是家里顶梁柱。海鸥不抽烟不喝酒，除了买书有些开销外，基本每个月大半的工资都会上交父母，贴补家用。可发生的一件事，让海鸥和家庭矛盾公开化。海鸥在保卫科工作，按规定每天在厂门口站大岗。海鸥觉得穿一身狗皮，浑身不自在，花钱买好酒好烟去厂长家，要求调去车间当工人。海鸥妈妈知道后，觉得在保卫科比在车间更有前途，怒不可遏去找海鸥理论。海鸥妈妈和海鸥说话，习惯了不知轻重，嘴急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气得海鸥顶嘴，海鸥妈妈当全家面打了海鸥一记耳光，自尊心很强的海鸥，觉得遭到人生奇耻大辱，从此，对全家人非常冷漠。海鸥在我面前发毒誓：“我一定要让我妈妈为这一记耳光后悔！”
海鸥平时不愿在家呆，爱怀揣两包烟来找我玩，常常在我面前感叹：“丑石兄，羡慕你有一个阳光灿烂的妈妈，既慈祥又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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