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哀鸣
月城的夏天很温和，阳光并不毒辣，只可惜全年不断的雨也同样恼人，它让整座城市总是处在一种潮湿的状态。
今天是2017年一个平常的夜晚，不过我却不会觉得无聊。
你认识我吗？
我是幸福公园里一棵再普通不过的银杏树，住在公园一个偏僻的角落。前面有座丑陋的喷泉，它总是和污水打交道，我虽然很嫌弃，但碍于邻里关系也还是会维持友好交流。旁边住着的是一个木头座椅，它比起喷泉还算体面，每当有人光顾，都会被认真擦拭身体。而我身后那群兄弟就比较有福了，它们组成了一片隐秘的小树林，每当夜晚来临，总是会看到一些香艳的画面。
其实比起那群的兄弟，我还是觉得自己看到的故事更有趣。要知道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每当夜幕降临，那些怀揣着不同目的来到此处的人，他们的故事总能引起我的关注，这也是我活着唯一的乐趣，或者说是意义。
对了，忘记告诉你们我的名字了！我随公园姓“幸”，名“运”，当然它也表明了我崇高的理想——永远做一棵幸运的树。
今天我醒得有些晚，估摸着已经八点。毫不意外地，有人来了。
那是名俊朗的男子，不仅留了个小辫，打扮也颇具艺术气质。他的脸上面无表情，不过我早已摸清套路，能在晚上独自来到这种偏僻角落的人，大多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不过这个人很奇怪，站在那一动不动，连句话也不说，一口气也不叹，活像个雕塑。
他不像很多人一样忧愁地望向天空，也并不低垂朝地，只是呆呆地凝望着那可怜的喷泉，或是它上面漂浮着各种枯枝烂叶的污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直到七分钟、八分钟，十分钟过去，他才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唤醒。铃声是一首我没有听过的英文歌，安静祥和。
“喂。”声音低沉且富有磁性。
他的情感是绝望的，但在浓郁的绝望中，又像静脉一样布满丝丝坚定。
“我还行。”他的声音更加坚定了。
但事情的发展却不如我的预料，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开始了长达几十秒的沉默——
温暖的晚风持续吹拂着他和我的身体。
“我……还行。”他终于打破了沉默，那些如静脉般的坚定渐渐隐去，像一只被扳开了躯壳的蜗牛。
“嗯，好的。”
“我会的。”
“再见。”
好像因为那句突然的软弱，电话另一端的人听出了实况，为了掩饰这个巨大的窟窿，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调整好了状态。先是把手机远离身体，做了一个重重的深呼吸，再将手机贴回耳边。他的情感汹涌了起来，是一种冰冷的汹涌，好像那隐去的静脉重新出现，并剧烈地暴起却并不能冲破皮肤表层。
打完这通电话，他将手机放回裤兜，没有了迟钝的反应，也没有长久的沉默，他快步走向身旁的座椅，也不管那上面是否肮脏。
其实在他坐下之前，我就已经看到那月光下晶莹剔透的泪珠，它们不受控地边走边坠，就好像那些暴起的静脉只是虚无的投影。血液喷涌而出，没有防备。
这一切在他坐下之后变得愈发难以控制，他开始轻声抽泣起来，紧皱的眼满是皱纹，我知道他在竭力控制，他在强撑。
接下来的时间就如同将半只身体都没入粘稠的流动的沼泽，你在黑暗中不断下陷，却还要被时间拖着缓慢流走。
他突然抬头，朝着来的方向看了看，没有多做停顿，他便匆匆站起来走了，抽泣声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我叹了口气，在最后一个能看清他脸庞的角度给予祝福，这是这些年来我一直保有的仪式。
我深知这个世界的悲痛是没有结局的，送走了那名男子，我把视线移回去，很清晰的脚步声，并且是两个人。
很快，走在前面的女生出现了，男生怯懦又慌张地跟在后面。
我大感不妙，实话说我是一棵阳光开朗的树，虽然每天都会看见这些悲伤事，但我还是更愿意看些高兴的，毕竟它们在我的生命里稀少又珍贵。
关于情侣的故事我见得多了，多到我看上几眼就能分清它属于哪一派剧情，之后不断分支再分支，总能找到属于它的那一款。
他们的速度很快，只是一个晃神就已经来到了我身下。没有争吵，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冷漠。女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她身上是标准的大城市女生打扮，知道自己适合穿什么，也知道该怎么穿，很多细节也都追随着现下的潮流。令人难得的是，她的头发没有染色，只是做了一个轻微的波浪卷，看上去干净素雅。
事实上她目前的表现也是如此，从始至终都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双手环抱在胸前，神色算不上冷静也说不出激烈，只是在心底拗着一股气，用极其深厚的内力将它压制并不断释放出微薄的气流告诉旁边的男生：我还没有停止。
人类都是聪明的，哪怕是这个看上去傻乎乎的男生。他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身上是再普通不过的夏日短T和轻薄的运动短裤，脚上踩着一双庞大的篮球鞋，和女生精致的装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就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不过我却看得出来，他的脑内在疯狂地运转，正在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那句组织了很久的话。
可是时间过去三分钟、五分钟，我却始终等不到男生的话。
我的判断出现了极大的失误。顺着月光的照拂，女生柔美的脸庞流下了两行清泪，而我只能心疼地摇摇头。拗在心底的那股气终究还是随着时间流失耗尽，也只有这时眼泪才能趁着身体空荡荡的时候溜出来。
或许是女生轻微的颤抖引起了男生的察觉，他歪着头看向前面的女生，终于在合适的角度下见到了女生脸上那如溪流般的泪。男生终于被迫找到机会，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伸向女生环抱于胸且颤抖不停的手臂上，稳住后，轻轻将其往下拉。
女生没有拒绝，双手垂了下来，任由男生的手从上手臂滑到手掌，并握住。她颤抖地更剧烈了，脸上的小溪变成了分支众多的江河，她终于不再平视，而是仰望着天空，那皎洁的月。
男生采取进一步行动，他向前走了一步，抱住女生，并且试图将女生的身体转至朝他的方向。女生顺从了，她头垂靠在男生的肩膀，江河成了海洋，我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却又在刹那间停止——
女生推开了男生，并径直走向旁边的座椅，边走边擦去脸上斑驳的泪水，她坐下，情绪很快恢复了平静。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要佩服一般人类强大的情绪管理能力，女生将头撇向另一个方向，眼泪再也没有出来过。
男生呆滞在一旁，他再也不敢靠近，只是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凝望着女生，希望能在某个时候获得她的垂怜。于是这幅静止的画面便持续了半小时，我无法想象两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只是现在我从他们各自神色的变化上，终于发现事情有了转机。
女生的下颚骨活动了一下，便说出了这个故事的第一句话：“我还想再拼几年。”
说完她站起来背对着男生，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男生脸上的每个细胞也终于重新活动起来，它们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又各自分离，就这样过了五分钟，男生没有事先活动下颚骨，没有任何彩排，他脱口而出，声音中气十足，里面混合着无限的勇气与痛苦，说出了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话：“好，我也不回去，我们再拼几年。”
他走向前，女生带着重获新生的惊喜转过身，他用力握住女生的头骨，朝着那充满极致诱惑的嘴唇亲吻下去，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只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庆祝。
终于等到这个场景出现，我配合着晚风洒下几片新叶，当做是对他们未来的祝福。
两人手牵着手离去了，为我这个寂寥的小地方增添了几分喜悦。晚风也很懂我，没有过早地走开，而是让我继续伴着这份喜悦翩翩起舞。
你瞧！再无趣的生命，也要像我一样过得有滋有味才好。
“你真的很垃圾，别狡辩了！”
“就是就是，不仅打得差，连皮肤也没有！”
……
一阵童声吓得我停止了舞蹈，转眼一看，迎面走来五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们意气风发，仿若将士刚从战场归来。
走在中间的男孩气势最足，他手里拿着一大盒烧烤，周围的男孩都从盒子里拿来吃，他却毫不在意。他咬下一片羊肉边嚼边继续指着最边上的男孩道：“对！你的技术严重拖了我们的后腿，有好几局本来能赢的！”
最边上那个男孩有些不好意思，但看起来并不太在意，他走过去拿了一串豆皮，说着：“那没办法嘛，我玩得少，玩多了才能进步嘛。”说完又边听着别人的指责边吃了起来。
没多久一个留着锅盖头的男孩又引起了新话题，众人都激动起来。
“我这周买了那个新出的皮肤，特效可好看了！可惜今天没玩上。”
中间的男孩有些不屑，“切！那个皮肤刚出我就买了。”
“哎哟，你是土豪我们比不起，我这钱都是从家里偷的呢！”锅盖头男孩蹦蹦跳跳有些自豪。
“你真不要脸，竟然还偷钱买皮肤！我这学期可就买了一个皮肤！”一个戴着眼镜看着挺老实的男孩鄙视道，说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你那点零花钱，存一学期就只能买一个皮肤，多没意思。应该学学我，不偷不抢，用压岁钱买！我都计划好了，剩下的钱下学期应该够买五个，然后过年又可以等到新的压岁钱了，嘿嘿！”这是一个方脸男孩说的，他最高，看起来也壮实。
中间的土豪男孩继续走着，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座椅上，他将目光转回边上那个穷男孩，“你呢？还不准备买皮肤？没皮肤真的难看！”
其他人都已经换了两三串，穷男孩还在慢条斯理吃着最后几片豆皮，他笑道：“不像你们，我没钱。”
“偷嘛！不要怂呀！”锅盖头继续妖言惑众。
“偷！偷！你就知道偷，我要是你爸得打死你！”方脸很解气地打了几下锅盖头的脑袋，把他原本整齐的刘海变得凌乱起来。锅盖头没有反击，只是撅起嘴巴一手继续吃着串，一手收拾起刘海。
“可是有些限定皮肤真是有钱都买不到的，我现在就差那几个皮肤了，真的不甘心！”土豪男孩换了串脆骨，用手指挥着其他人入座，“坐吧！坐吧！喷泉那再去坐几个。”
锅盖头机灵地抢先跑去，坐在了土豪男孩旁，将手里的串丢在地上又顺手拿了一串新的。方脸步伐沉稳，也走来坐下。其他三人都很自觉地坐在了喷泉边上。
锅盖头眼见没话可聊，便开启了一个新话题：“来聊聊第三局吧！那局真是太可惜了！”
“聊什么聊，赶紧吃！不知道眼镜要回家了吗？”土豪男孩训斥道，他站起来给所有人分发了新的烧烤串直到盒子见底，“赶紧吃赶紧吃，看眼镜急的。”
于是大家真的都不再言语，默默又快速地吃起了手中的烤串。
只可惜刚清净没多久，噼里啪啦的雨便开始做戏，它们打在地上像一条条浸湿的裙子，最开始是零星几滴，可是不过五秒，在男孩们开始反应之前，雨势便以恐怖的速度暴力起来。
“哎呀！这雨！别吃了别吃了！赶紧跑回家吧！”
土豪男孩一把丢掉手里的烤串带领着众人奔跑，雨在这过程中越来越大，说是倾盆也不为过，我身上的新叶都有不少被打落。
看着男孩们渐渐离去的背影，我知道，我又要孤独地面对暴雨了。
这场雨一直下了两小时，月城就是这样，总是时不时就冒出一场雨，而且大多都暴力惊人。我讨厌下雨，特别是在我醒来的晚上，那面临着在接下来的时间我很可能再看不了故事了。
但今天比较幸运，就和我的名字一样，这场雨刚结束不久，便有两个年轻人朝着这里走来。空气中除了雨后惯有的潮湿外还混杂了一股酒味。
我同样讨厌酒后的故事，他们大多是夸张而戏剧的，常常会闹得我们这块小地方鸡犬不宁。上次一个醉酒的男人对着我狠狠踢了五分钟，上上次那个暴力的酒鬼砸烂了喷泉的一角，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最后收拾这些烂摊子的人还是我们自己。
我用警惕的眼光注视着这一男一女，他们没有太多的动作，直接躺在座椅上缠绵起来，期间不断发出本能的喘息。我其实有些不忍看下去，这样的场景还是拿去给身后的兄弟们看比较合适。
果不其然，在场面快要达到高潮的时候，男人突然提议——
“去那边吧。”
“嗯。”
两人火急火燎地奔向身后的小树林，不久便传来了与土壤、枝叶摩擦的声音，他们还算克制，哪怕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也忍住没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有自然的节拍与浓重的喘息声。这样诡异的“只闻其声不闻其身”的场景我见多了，只能和旁边的座椅相视一笑，然后与明月对望。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我本能地转过头，原来是远方跑来了一个人，随着距离越近我看得越真切——
是一个在凌晨12点夜跑减肥的胖子，这个人我好像有所耳闻，前几天喷泉和我讲过：“最近总有一个胖子在跑步，不知道会在哪天放弃。”
喷泉的作息时间和我相反，白天醒来夜晚睡觉。今天没想到我竟然碰到他了，或许是白天有什么事耽搁了吧，但他这时候来也真是凑巧，这不是打扰了旁边两人的“活动“吗。座椅和我露出了同样的微笑，好在这个胖子没有停留，转了一圈后又跑了回去。
本以为那对男女会就此收手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没想到隔了半分钟那熟悉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好吧，我只能再次和座椅相视一笑，然后转头望向明月，盼望它能给我一个回应。
时间默默过去了半小时，那对男女的声音也随着时间愈发激烈与频繁，正当高潮即将抵达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昼夜不停的嗡鸣，龙飞凤舞的稠云。”
一个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牛仔裤的男人走来，他一手握着点燃的火柴，一手拿着书和火柴盒。他边走边吟诵，火柴很快就燃尽，他又继续点燃一根新的火柴，然后诵读下一句诗——
“婉婉而去的烟尘，心志难抑的火海。”
他走到了喷泉旁，继续点燃下一根火柴。
“生生不息的大地，您是否惶恐不安？”
就这样，男人一直反复点燃着火柴，每点燃一根便念一句诗。那对年轻人在第七次的时候恢复了声响，可能是觉得遇见了神经病不需要搭理。
但事实证明他们还是有所顾忌，没有多久，随着那一声闷哼出来，两人便快速逃离了这奇怪的地方。与此同时男人仍在不厌其烦地进行着自己的“行为艺术”，一直到第三首诗即将念完——
对，我听得很认真，据我推测应该只剩下最后一句。
男人的火柴盒终于见底。他手里拿着最后一根火柴，犹豫了几秒钟，还是点燃了火柴。接着，他没有念出最后一句诗，而是烧掉了书上最后一句诗的地方。
非常精准地，在烧完最后一句诗之后，男人便吹熄了火焰。他拿着书，又从裤兜掏出第二盒火柴，并将书和火柴同时放在地上。
干完这些事后，他环顾了一遍四周，最终还是将目光锁定在眼前的喷泉。他伸出手摸了摸池里不深的水，然后放进嘴里“品尝“了一番，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接下来，他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行为，他让自己躺在了池里，水并没有没过他的头颅，只达到了将近一半的位置。随后，他竟安然睡去！
好吧，虽然很无聊，但我还是一直关注着他睡觉的情形，直到凌晨四点，他终于醒来，是被自己的喷嚏叫醒的。他似乎早已计划好要做什么，干脆利落地从喷泉池里起身，又捡起地上的火柴盒，径直走进了我身后的小树林。
他在小树林里所干的事我没能亲眼看到，但如此诡异离奇的行为自然不会被我的兄弟们错过，据它们唾沫横飞地讲述：
男人在树林里搜寻着什么，因为凌晨四点的天空还是昏暗的，他点燃了一根又一根火柴来照明，直到烧掉了第37根火柴，他终于停下，小心翼翼地拾起两片叶子。叶子上面反射着浑浊的白色的光芒。
男人很是满意地烧掉了那两片叶子，并走出了小树林。
我以为他会继续开始读后面的诗，令人意外的是，他将火柴盒放回原地又再次躺进了喷泉池里，嘴角带着微笑，入眠了。
当时我已经困得不行，见此状况也追随着座椅的脚步昏昏睡去，而醒来后再询问起喷泉，它却表示，自它醒来后根本没见过什么半裸着的男人，也没看见地上的书和火柴盒，好像这一切都未曾发生。
不过那之后我和座椅也都不再纠结此事，毕竟世事如常运转，我们都还要继续自己的生活。
《催眠大地上的......》第一幕 彻夜哀鸣
敬请期待
第二幕 春雨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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