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飞血战神
秋夜寒凉,月隐风息,雾色渐浓。偌大的宅院里却无一丝光亮,死一般的寂静。
三十六个人头,被整齐地摆成一排,放置在院中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脖颈边缘切割整齐,没有一丝鲜血流出。
三十六颗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白发苍苍,少的将将几岁。这些生命刚逝的面孔苍白如纸,面色平静,一双双睁大地望向虚无的眼睛里似有暗影流动,又如宣纸上的墨般慢慢晕开,越来越浓,直至双眼完全漆黑。
一名白袍少年站在这些人头面前,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却难掩其后两道凌厉的目光。
少年凌厉目光仔细地缓缓地从第一颗人头看到最后一颗,良久,才不知是沉重还是松了一口气地叹道:师父,他们的双眼俱已变化。
黑暗中,不知是哪里传来苍老的声音:平阳淳于世家,历经十四代,终堕魔道,就此绝了。做的干净些,为师还要赶到啸风峡,希望能见到你的大师兄。
少年哦了一声又道:师兄人称战神,弟子仰慕已久,可惜学艺十载还未曾相见,不知这次可有机缘?
一阵振翅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似乎有巨大的生物在黑暗中缓缓上升,苍老的声音也打空中传来:三日后,你若赶到,或可一见。
少年不再说话,长袖中垂着的双手炸起星星点点的火光,两手一拍,掌间燃起紫色火焰。
午夜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无声无息的紫色奇火却将平阳城最显赫的淳于世家烧成了白地,连金铁之物也完全烧融,而一墙之隔的邻家不单没有被波及到一草一瓦,乃至一点动静都不曾听到。
平阳城执政亲自赶到现场,仔细查看后,却未给惊骇莫名的围观民众任何交代,对身旁的守卫长官低语两句便迅速离去。
有人看到,有两名精干的守卫在灰烬中拾取了什么食物,放在皮囊中,骑马出城,直奔贤者之城方向而去。
人群渐渐散去,一名盲眼算命先生拄着拐杖,由小弟子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向远方,他摇着头皱着眉,沉重地道:三荒大旱,北地早寒,中土诸强争雄,世家离奇陨落,乱世之相啊。
小弟子听闻此言,身子一震,打了个哆嗦,险些将老先生扯倒。
出贤者之城白虎门,沿大道行五十里,过洛神桥,再行一百七十里,就是贤城西路重镇下关屯。
下关屯外五十里,设有贤城军营—西镇,营中长驻军卫两万,由西镇镇军将军离虎统领。
下关屯与西镇都处在一片荒原的尽头,向西,便是三荒之地。
三荒之地由东向西包括啸风峡、墨原、仓山。
三荒之地北边是戈壁千里,南临阴暗诡秘的大沼泽,并州在其西端。
并州有十五国,并州以西就是西域。
由于贤城是世界中心,富庶强盛,西域与并州各国的商队都通过贤城与中土各国互通经商,而几条相通的陆路中,只有通过三荒之地是最近的路程。
羊多的地方,狼就多。
并州与贤城之间,浩瀚广袤的三荒之地中,多山匪、巨盗、黑帮、流寇,甚至有实力强大的军事组织,邪教势力。
这些势力经常抢劫来往商贾,或在三不管的境地里积蓄力量,所图甚大。
贤者之城应各国要求,为了保护这条商路,除了在下关屯设有军事重地外,又组建了西路商贾护卫军,自下关屯始直到三荒之地的西端仓山为止,都是护卫军的保护范围之内。
西路商贾护卫军这二十年来,不知与各路人马发生了多少次战斗,至今仍捍卫着贤城的荣誉,保护着来往的商队。
勇士身已死,刀剑锋未锈,三荒之地上,每年秋草茂盛处,更不知埋葬了多少热血男儿、英雄好汉。
距离一甲子的贤者之城观星盛会不足一月,八月末的三荒之地依旧干燥。烈阳之下,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几只鹰隼在高空中盘旋。
墨原某处,怪石山顶峰,一名灰衣劲装的男子手指远处商路上正不疾不徐行走的护卫队,兴奋地说道:圣使大人,您看,贤城的护卫队果然在这个时辰出现了。
一名全身黑袍,头戴罩帽,将整张脸都隐在阴影中的高大男子点了点头道:速去通知沙拓子,行动开始。
灰衣劲装男子转身快步下山。
黑袍高大男子背靠一块巨大的山岩,盘膝坐地。
背后山岩上有一处突然动了,山岩中竟走出一个面如冠玉,星眉朗目,一袭白色长衣,气质儒雅的名士。
黑袍人吃了一惊却冷哼一声,似乎对这个岩石中冒出之人很是不屑。
看来老不死的徒弟还是有些本事,不过就会些障眼法逃命术的东西,动起手来,多半还是要跑的。
白衣名士毫不在意黑袍人的嘲笑,语气平缓地道:你调动这么多势力围剿贤城护卫军,只怕是还有其他目的吧。
黑袍人却回答:贤城是我主统治中土的最大障碍,当然要全力消灭其军力。
白衣名士轻轻一笑道:依我看,若不是另有所图,按你的路数,怎么会料不出此次出手并不是最佳时机?
黑衣圣使忽地站起,罩帽阴影下两点鬼火般的双眼瞪着白衣名士怒问道:你莫非是搞不清楚状况,几次想杀你,都被你逃了,现在居然敢跑到我面前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
白衣名士突然面色一寒,双眼看向天空,冷冷笑道:怕是你搞不清楚状况吧?若不是我想知道你的最终目的,岂能留你到现在?
黑衣圣使后退半步,下意识地向下拉紧罩帽,声音已有些惊慌地道:你不要夸口,你敢?
白衣名士眼光收回到黑衣圣使身上,似看着一个将死之人,轻笑道:我为何夸口,为何不敢?
黑衣圣使后退一大步,不再答话,黑袍内瞬间腾气一团黑气,已将他全身包裹起来。
山风凌冽,却吹不散黑气,黑气越来越浓,简直像虚空中的黑洞。
白衣名士微微一笑,从容地自怀中掏出一块通明晶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只见他缓缓摊开手掌,啪的一声,晶石碎成几十块,急速飞至黑衣圣使周围,将他困在中间。
每一块小晶石都闪闪放光,光线虽不强烈,却已将黑色气团罩在其中。
黑气包裹的圣使似乎在虚空中发出声音:我现在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就这点伎俩,我看你能困我到几时?距离落日不过几个时辰,那时,你会是死在我手中最惨的一个。
白衣名士潇洒地整理了下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忽地伸出手掌,修长手指微微抖动,凌空遥控晶石。
晶石在空中全部微微转动到各自角度,停顿后,不过一眨眼间,便吸收了无数阳光。
闪闪发光的晶石突然变得光芒四射,似一颗颗小小的耀眼白日!
白衣人意念一动,其中一颗晶石立即射出一道极强的光剑,刺得一声刺入笼罩着的黑气中。
一声惊恐而惨烈的叫声从里面传来。
白衣名士笑道:这时反悔……也还有机会,你说吧。
黑气中沉默了一段时间,忽然开口道:你杀了我,我的魂魄自然会在圣堂中复活,从此升入永恒不灭的无极天。今日之死,就是我重生之时。
白衣人嗤笑道:无极天?只有你们这群疯子才会相信吧,你们邪恶的主子只会拿你们的魂魄做冥火灯油,招来虚空中更多的邪魔!
黑衣人也在黑气中冷笑道:愚蠢的凡人,你们对我主又知道多少?你阻止我,却不能阻止我战友。下面那群废物中,早就有我们的人,你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来吧,我将永生!
又是几道强光刺入黑气中,黑衣人在里面怒骂道:不要折磨我!你怎么如此卑鄙!
我对人从不卑鄙,可你不是人,你不是圣使么?
黑衣人发出绝望野兽的般的咆哮,催动黑气直撞向晶石。
白衣人叹了口气,一束束极强的光线直射入黑气之中。
黑气被强光灼得兹兹作响,包裹其中的圣使发出极惨烈的叫喊,砰的一声,黑气消散,黑衣人全身被刺了几十个洞,散发出难闻的焦肉味道,他全黑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天空。
白衣名士单手一招,几十块晶石再次微微转动,嗖的一下合成一块,飞回到他手中。
他将晶石揣入怀中,将目光望向极远的天际,双眉一挑,沉声道:今夜有雨。师兄,你要小心。
秋风正烈,秋草茂盛的荒原中间一条宽阔的官道分开草浪延伸到目不能及的远方。行走在此的人,都会感受到天地的苍茫与辽阔,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会时时萦绕心头,秋高气爽的三荒会突然风云诡变,大雨瓢泼而至。更让人担心的,这看似无边的草海里不知隐藏着什么未知的危险会突然出现在旅人的面前,瞬间夺取鲜活的生命。
一名高大的黑洲武士身穿贤城铠甲,手持一丈大旗,昂首阔步,光着双脚,走在布满小石子的官道路上,石子已被磨得圆滑,这条有几百年历史的道路,已不知被多少人马走过。
掌旗武士身后便是八百名同样装备的黑洲武士,身着贤城铠甲,手持金刚木大盾和长矛。
黑洲武士后面则是几百名赶着驼马,身穿西域服饰的商贾以及护卫、随从,载着西域特产、黄金、宝石等贵重物品缓缓而行。
两侧各有五百名人精马壮的贤城卫士将商队护在其中。
护卫队后军是八百名贤城步军,全身披挂贤城盔甲,将盾牌背在身后,手持长枪而行。
威震并州、扬名西域的贤城商贾护卫队正在墨原上守护着西域商队一路向西镇进发。
西路护卫军统帅秦璋正策马走在队伍最后,长年风吹日晒的脸虽然粗糙黝黑,看轮廓五官却分明是一个英俊的男子。而直视前方的坚毅眼神,深陷的法令纹,紧闭的双唇微微下撇,又绝对是一个杀伐果断指挥若定的将军形象。
秦璋坐下墨玉飞雪打着响鼻,不疾不徐地载着秦璋,向着墨原深处挺近。
这匹健马已跟随他八年,在刀剑纵横箭来矢往中从未让他失望过。每逢战事来临,秦璋口中只要大喝一声,墨玉飞雪便狂嘶一声,与秦璋人马合一,入敌阵、斩酋首、夺战旗。恶战中,它墨玉一般的身体、雪白的四蹄都已成血红色,与浑身是血的秦璋旋风般在战场上往来冲杀狂飙突进,速度之快让刚溅在身上鲜血都无法停留。一人一马身上飞着血,在仓山脚下、莽莽墨原、啸风峡口,捍卫着贤城西路护卫队的荣誉,让无数强敌闻风丧胆。
无论是敌人还是卫士都称它为墨玉飞血,将秦璋称之飞血战神。
每场恶战下来,将士们与商贾们必昂首向天连声高呼:飞血!飞血!飞血!
与飞血战神秦璋并列走在最后的,是黑洲武士的统领,穆塔博。
中土大陆与黑洲相隔数万里,人种、风俗、地理环境完全不同,即便如此,位于中土大陆的贤城中,仍然有来自黑洲大陆的人。不但如此,高大勇猛的黑洲武士还编入了贤城护卫队,成为其重要的武装力量。
秦璋很佩服这个站在地上就已到墨玉飞雪马头高度的穆塔博。
这个高大的黑洲人不仅有着强大的意志和极好的体力,还有对战友永不离弃的忠诚。秦璋右腿在仓山脚下与胡哈匪军交战时中了一箭,至今还渗着鲜血。穆塔博虽然也是统领之一,却主动担任起秦璋的歩卫。即使墨玉飞雪小跑时,他仍然能够跟得上,寸步不离的守护在秦璋右侧。
穆塔博已黑洲天神、雨神起誓,就算秦璋与墨玉飞血全力狂奔,他也会手持金刚盾护在他的右侧。
秦璋虽然被穆塔博的精神所感动,却不相信一个人,竟能和飞雪跑的一样快,绝对不可能。
秦璋喝了一口烈酒,递给穆塔博。穆塔博咕咚咕咚连灌了两大口将酒袋递给秦璋,用生硬的贤城话道:“秦将军,这个就(酒),黑洲是不有的,我是到了贤城,才知肖(晓),这个就,能让人头花眼晕,也能让鲜血燃烧!面对敌人时,喝上一个,不,一,一些,绝对比平时多了几分力量。”
秦璋笑道:“我未曾去过黑洲,恐怕也未有多少中土人去过黑洲。听说,在黑洲有比漠北草原大几倍,海洋一样宽阔的无尽草原。草原上还有成群的雄狮,你们黑洲人面对这些猛兽时,若能喝上几口烈酒,会不会更厉害一些?”
穆塔博也哈哈大笑,他深邃的黑眼睛望向天空,似已看到了遥远的黑洲。他说道:“我若喝上几斤就,绝对敢面对五只雄狮。五只。”
秦璋也为之动容,竟勒住了马头。他在贤城见过狮子,那雄狮比那猛虎看上去还要雄壮,凭他的能力,最多能对付两三只。他穆塔博竟能同时面对五只?他深知黑洲人诚实忠勇,绝不虚言,否则怎能将他们选作贤城的军卫。莫非这个穆塔博真有降龙伏虎的本事?
穆塔博见秦璋勒住马头,吃惊的看着自己,愣了一下,又哈哈大笑道:“秦将军,我喝上几斤就,早已大大醉了,什么都认不出,莫说五只,五百只都会被我认作是山羊啦!”
秦璋这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他想不到黑洲人也会如此有趣,马上又把酒袋递给穆塔博道:“穆兄再来几口,我倒要看看,穆兄会不会将女人看成猴子?”
“嗯……,穆塔博的环眼突然眯起来,露出狡黠的眼神。秦将军您是说那些胡人的女子?不会不会,猴子的眼睛是褐色的,那些胡人的眼睛却是碧绿色,着实漂亮,迷人。我喝多了,只会将猴子看做女人,可女人,还是女人。哈哈哈哈。
秦璋也跟着大笑起来。
这五年,秦璋笑得时候并不多,加起来恐怕也未超过十次。可和穆塔博说了几句话,已让他大笑了几次。
他已击退了仓山脚下胡哈匪军的袭击,大队人马也要平安通过墨原。前方不远处就是啸风峡,而盘踞在啸风峡附近的群匪在西镇离虎将军和护卫队飞血战神的联合打击下,早已没有什么实力。
秦璋已统帅西域商贾护卫队五年,与沿途悍匪、巨盗交战七十五次,身上所受大小伤不下二十几处,却从未有过败绩,可谓百战百胜。而西镇将军离虎已老,今年就要卸甲归城,每年三千两的公俸已足够离虎一家上下十几口过得潇洒自在。
今次已是秦璋最后一次护卫任务,回到贤城,他就休息至年末,待明年春天就可接替离虎将军镇守下关屯。
做为西镇将军,将是他一生中更加辉煌的开始。
所以他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再加上穆塔博的幽默,他确实笑得很开心。
如果有人认为秦璋是为升了官、少打仗又发了财而高兴,那就大错特错了。
秦璋并非畏战,飞血战神的名号就是在一仗仗恶战里打下的。
他刚至不惑,拔刀上马的速度不逊当年,临阵指挥的经验也更老辣,他还在巅峰,也绝不到急流勇退的时候。何况西镇将军也不是养大爷无事可做的位置,西镇的战事并不少。
他也不是贪图财富。西镇将军与护卫将军的俸禄相比,不过只多了区区五百两。对于贤城之人来说,权利与财富并非是特别值得炫耀之事,只有为永恒之城、世界中心作出贡献,才是贤城之民所最看重的。
秦璋要做西镇将军,是因为他还有家族的耻辱尚未洗刷。
三十年前,沙拓国少年国王塔塔,雄才大略狼子野心,妄图将西域与中土交通商贸的要道霸与其治下,通过坐收过往的商税,就可使国力大大强盛,进可虎视中土各国,退可称霸并州,遥控西域,与漠北敌族并峙。
塔塔治国五年,沙拓国已拥兵五万,俨然成了并州强国。见时机成熟,塔塔联合沼泽各族、西域各胡、三荒巨匪,号称十万,进军西镇。
秦璋之父秦阳,在二十五年前曾做为西镇镇军大将镇守下关屯。
贤城增兵五万,统归秦阳指挥,与沙拓联军在墨原决战。
大战只进行了三天,沙拓联军溃败。
秦阳为擒敌首,只率三千轻骑追击沙拓国王塔塔,却中了埋伏,三千铁骑与秦阳全军覆灭。
塔塔虽斩杀了秦阳,却未料到后院起火,沙拓国大臣造反,将塔塔全族杀了个干净,宣布永世与贤城交好。
塔塔带残部躲进大漠深处,竟寻得一片神秘绿洲,在那里获得上古失落文明的宝藏,因祸得福,几年间又成气候。塔塔向北媾和大狼汗霍斯勒,向南时时与三荒众匪暗中勾结,重新建国,号称北沙拓。
近几年,北沙拓实力日益强大,又号称拥兵五万,并暗中培养匪盗、黑帮,袭击西域与中土来往的商队。先前秦璋击败的胡哈匪军,就是北沙拓培植的一股势力。
贤城与中各国已日渐不能忍受北沙拓的骚扰,已有一举歼灭北沙拓之意。熟悉西域与并州情势的西镇大将势必将作为歼灭北沙拓一役的统帅。
与秦阳同时代的名将离虎年事已高,贤城武贤者已提请秦璋与华欷担任北伐统帅,离虎作为督导大将,每年三次视察西镇军卫府,待六十年一次的观星大会之后就着手准备。
军卫府有意接替秦璋担任护卫将军一职的人选,是现在的护卫副将张合与魏显。
据说塔塔生性狡诈残暴,最是记仇。
他将斩杀的大将人头割下,风干,都陈列在宫内,每当大宴群臣与群匪时,就将那些人头抬出来摆在中间。
那些名将的人头中,摆在第一个的就是秦阳的首级。
秦璋每想到此,双眼就变得赤红。
他已无数次向巨神之神祈祷,希望塔塔一定要健康的活着,一直活到他被秦璋亲手割下首级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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