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源没有说假话,他真的在柳州开发了业务,跟柳州一家化妆品公司建立起合作关系。
当周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蓝天时,蓝天在心里笑开了,她并不是笑周源把一单6000块的生意说得天花乱坠,而是脑子里有一个人跳来跳去,是十多年前赤裸臂膀在大佛高级中学收保护费的周源,挥之不去。
这段时间的大多数时候,蓝天笑不出来,心里没有笑,脸上也没有笑。欧阳烨的事已经被驱赶出她的心田,当下她全部的思想和精力都被梅家旧事以及这段旧事的延续所占据。
有些时刻,她差点就要忍不住了,向程家夫妇发出三十年来最尖锐的质问,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你们隐姓埋名几十年,抛亲弃母,对母亲离世都能全然不顾。
不过,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她似乎从来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她向来只允许自己在心里激动。
也有一些时刻,她会发生一些想象,程曦叫她姐姐,她称呼杨梅为小姨,妈妈从甘肃的某个地方回到她的身边,外婆还在人世.....
当她发出这些想象的时,她会开心一小会,原来我也是有家的人!开心的时刻转瞬即逝,接着就是漫长的惆怅。
杨梅和教授丈夫商量,在欧阳烨这件事上,他们保持中立,不做主,不支持,不反对。吃够了爱情的苦,他们不想子女重蹈覆辙,再走老路。这是商议的第一个内容。
第二个内容是,收蓝天为干女儿。
这一做法有三个好处,其一,干爹干妈对干女儿好是天经地义,谁也不能说三道四。尤其是程曦。其二,对欧阳家有所交代,干女儿也好,亲生女儿也好,总有人与程家联姻,没有辜负二十多年的交好。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蓝天从此能以家人的身份顺理成章地长期生活在程家,亲人团聚,沉重的歉疚心理得以舒缓。
杨梅给蓝天打电话的时候,蓝天正在家里备课。她迟疑了许久才将反复歌唱的手机接起来。
"我是梅姨",前两天的"梅阿姨"此时在杨梅嘴里变成了"梅姨"。
"你在家吗?"杨梅的温柔穿过无线电波像一阵春风吹进蓝天的耳朵里。
"嗯,有什么事吗?",蓝天连招呼都不打,冷冰冰的回复令杨梅惊诧不已,她迅速在脑子里寻思,难道那天晚上得罪她了?联想到那晚上蓝天突然离席,杨梅肯定她今日的反常与程曦那晚喝醉后抱着欧阳烨不放手有关系。
"是这样,那晚上大家都忙着喝酒,也没好好吃饭,我熬了一锅汤,正好下午没事,顺路给你送来。你太瘦了。"
程家晚宴之前,蓝天肯定会说,不用了,谢谢你。
今天,她反常得比较彻底。
"不用了,晚上我来家里喝吧。"这个回答令杨梅意外又惊喜。
这锅花了三个小时的虫草汤又被杨梅捯鼓了半天,她要保证每一滴汤汁鲜美入心。
蓝天到程家时,程曦并不在家。从进门到坐下喝汤,蓝天受到了程家夫妇最无微不至的照顾。对待蓝天,他们既像伺候尊贵的公主,又像宠爱呵护失而复得的女儿。
蓝天心安理得地埋头喝汤,半响冒出一句:
"程曦真幸福,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母了。"这是她走出右江第一次在人前谈及自己的家庭。蓝天外表看起来沉着而自信,实际她的内心里有自卑的一面,而自卑的根源在于原生家庭。
这样的开场白令程阳夫妇猝不及防。
"没关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杨梅认为眼下的谈话氛围和谈话内容非常适合插入干女儿的话题。
"我外婆去世的时候瘦的皮包骨,三天三夜未进一粒米。"比起刚才的猝不及防,蓝天的这句话来得更无征兆更加猛烈,结合她今日的反常,程阳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爸妈怎么了?"程阳决定试她一试。
"请别介意,我就是随意问问。"他补充道。
"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远走他乡,下落不明,对了,我还有个小姨,也去世了。"蓝天说到小姨的时候,抬起眼睛,注视着杨梅,令她不寒而栗。
至此,程阳断定,蓝天侦破了他们的身份,也许就是那晚上她上楼拿起子的时候见到了那支钢笔。这个猜想是蓝天进门的时候才出现在程阳脑子里的,他没来得及同妻子交流。
"我一下想起了,马上有个会,我先去学校,你慢慢喝汤。"程阳在后脑勺拍了拍,起身拿包,走向大门。
到底是夫妻,杨梅在不寒而栗之后意识到蓝天肯定获知了他们的身份,也充分理解丈夫的缓兵之策,她借故上楼打个电话,请蓝天再喝一碗。
"她知道了。"程阳在车里听着妻子在电话那头发出低沉而颤抖的声音。
"我想也是,应该是那晚上她见到了你父亲给你的钢笔。"程阳说道。
"现在怎么办?"妻子担忧地问道。
其实,程阳也在心里问自己。
"静观其变吧!她今天不是没有捅破窗户纸吗?"程阳觉得这个事得从长计议。认亲意味着承认隐姓埋名和欺瞒组织的事实,后果不堪设想,他更不希望程曦在这个事件中受到伤害。
关于要不要告诉程家夫妇其实自己是个知情者,蓝天也没有想好,她去程家喝汤以及说出那些话完全是偶然念头驱动下的随意行为。
纠结中的蓝天接到了老家陈大爷的电话。
陈大爷告诉蓝天,村里陈永贵的儿子送来一封信,说是翻修房子的时候找到的。陈永贵做过大佛村的村长,从发黄的信封上看,这封信在他们家的柴房里被埋了许多年。
"收信人是你外婆,寄信地址是甘肃兰州,应该是你妈妈寄来的信。"
"那请你到镇上帮我快递过来可以吗?"不管被埋了多少年,只要是妈妈的消息,就足以让许久未尝母爱的蓝天激动不已。
"我最近感到胸口总是痛,想去柳州医院检查一下,过来的时候顺便给你带来吧。"陈大爷说这话的时候猛烈地咳了几声。
"好的。陈大爷,有个事我还想告诉你"
"梅冰阿姨没有跳水库,她在柳州做大学老师,就在我们学校!"蓝天的激动脱口而出,话音的分贝上了几个台阶。
陈隽升的心里咯噔一响,该来的始终会来。上次他同梅冰商量,暂时不让她与蓝天相认,就是怕蓝天承受不了,更怕影响她的工作。
既然她知道了,陈隽升只好将陈梅二人隐姓埋名的种种无奈,以及杨梅回乡上坟的事全部告诉她。
在程家见到那支钢笔后,蓝天的心里一直打着许多个问号,装着百般心绪。
陈大爷的这番话令她沉思良久,问号顿时变成句号,感叹号,省略号。
隔了几天,深秋的一个周末,陈大爷风尘仆仆地站在在柳州高速汽车站的大门口。
陈隽升腹有诗书,却做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守候穆芃君一辈子,年近耄耋,终于有机会走出右江,但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看病。
光棍一生,钟情一世,黄土掩脖,孤身一人,寒风中,陈隽升不禁悲秋伤怀。
蓝天将陈大爷带到自己的新家,自豪感和踏实感充盈着内心。对于她而言,陈大爷就是外婆以外最重要的亲人。现在的她还无法将杨梅一家纳入亲人的行列。
陈大爷来不及喝水,打开装得满满当当的行李袋,在最底部翻出一封信,递给蓝天。
从信封的老式式样以及黄中夹黑的颜色上看,这封信应该诞生于上世纪末,也就是说它在村长陈永贵的柴房埋了近二十年。
撕开信封,蓝天掏出一张很薄的信纸,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扫过信上的每一个字。
字是娟秀的小楷,和梅冰的字形似神近。这是一封写给外婆穆芃君的信。
妈妈:
你还好吗?蓝天还好吗?
一晃,我离开右江已经五年。五年前,我离开右江来甘肃找姨妈,但是并没有找到,兰州姨妈家的邻居说,他们早些年就搬走了。
初到兰州,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幸亏得到一个右江老乡的帮助,找了一个给人洗衣服的工作,艰难地生活下来。去年进了当地的一家牛奶厂,每月有230元的工资,生活不错,请勿挂念。
妈妈,你一定会怪我,怪我一走了之,杳无音信,怪我是个心狠的母亲,不孝的女儿,丢下年幼的蓝天和年迈的你,不管不顾,远走他乡。
妈妈,我何尝不怪我自己,我怪了好多年。陈思骆和梅冰投水后的那几年里,你知道的,我就差没有随他们而去,如果不是蓝天牵着我的心,恐怕,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梅冰离开后我的胸口一直闷痛,她留下的那张"叫人寻尸"的纸条日日夜夜飞舞在我的脑里,令我痛苦不堪,噩梦连连。我只能逃离,离得越远,痛苦才能越轻。只要想起右江,想起往事,我就喘不过气。出来打工的这几年,我的胸闷才逐渐好转。
蓝天长高了吧,我几乎天天梦到她。我生下她却并没有让她享受到哪怕一天的母爱,她一定想不起我的样子了吧。如果能想起,一定是呆滞沉默的我。
妈妈,我预计明年开春回右江,到那时会存到足够多的钱。
不孝梅霜
1999年12月3日
每一个字,每一声呼唤,都像一双手,将蓝天的心挤得生痛,将泪水挤出她的眼睛。蓝天百感交集,将信递给一旁急于知道信件内容的陈大爷,伏案痛哭。
哭了好一阵,她突然抬头问陈大爷,这是1999年的来信,妈妈在信中说第二年回右江,为什么第二年没有回来?
陈大爷同样一脸疑惑,1999年,太久远了。梅霜到哪里去了呢?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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