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丝莞尔
又是一个不眠的风雪夜。
大概很少有人睡醒以后,刚入眼的会是月亮吧。
“掌柜的,这过节的怎么不吃饺子啊……”
“就是啊,立冬也是节,就该吃饺子……”
我刚从二楼下楼,这一病让我浑身不舒坦,从早上睡到至今才好了很多。
我挽了个极朴素的发鬓,披着斗篷往柜前走,半嘈杂的人声比平日里少了许多。
“想吃自己去买!”我悄笑了一声,又拉了拉身上的斗篷。
我拿了一壶烧酒,靠在酒房的掉花木门旁看着突如其来的风雪,长长的呼出一口热气来。立冬之日来客笔寻常次数少了甚多,但着人气还是那么足。
父母亲死后便给我留下了这个酒房,人们都说是我克死了他们。除了那些个嘻嘻哈哈的自称自己命硬的酒客,没人敢靠近我。
拧开盖子后,我只看见了酒中倒影的一弯月亮。
哦,的确,还有我的小伙计,他是我的远方亲戚,最近把家搬到了桥南,他不知道我的事情,我也极力隐瞒着。
我喜欢过一个男孩,他从小和我竹马,可最终发现了我能看见鬼的秘密,决心远离我。
我不太喜欢呼呼的北风。皱了皱眉,拿着烧酒转身又走回屋里递给一旁打哆嗦的伙计,自然了,这里只有我是个孤儿。
“今天早点打烊,回去歇着陪亲人吧。”
看着无动于衷的众人,我清了清嗓子,佯怒赶人:
“今儿你们这些个大老爷们都回家过节去!别妨碍老娘清净。”
“掌柜的别介啊!咱们一块在这过个节多好啊……”
“就是啊!咱们哥几个和和美美的,那可赛得过青楼小妞陪着!”
我顺手拿起了窗前的灯笼,借着火放了一支顺手极短的蜡烛。
“去去去!都别在我这耗着了!再不走下次别想来!”
人们走远了。我关好了门窗,只开着一条小门能容纳我们出去。天出奇的冷,我想他会在这时候害怕,便送伙计回家了。
出了北门,过了小街,上了南桥,这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突然有点后悔让那些人走了,今儿夜里有不寻常的东西在走动。
我远远的看着粒姨家的灯亮着,并慢慢走出一个人影,是她不错。
“你这死孩子!这么晚了才回来!以后别干了!”
粒姨自从在我家出事之后就再没正眼瞧过我,她拖着伙计走了,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
“呵……”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攥紧了斗篷的领口,小灯的火就快燃尽了,我也快上南桥了。
“早知道就找粒姨要个蜡烛了。”我不断的嘟囔着,希望今天不会遇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是啊,我从小就能看到很多现在人们看不见的东西。
南桥冷了一阶又一阶,像是踩在冰块上一样滑了。我低头走路,希望不会看着什么。
天缘凑巧,无声的大地上只有我听到了阵阵呜咽声。我看着这断桥残雪的景,并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父母世代从医,为却传男不传女,从我这辈便停了,大小神鬼都进不了我的身。
透过落雪,我好像看清楚了他的身形,靠在桥底下,身旁点了及暗的火取暖,不知是因为天暗还是怎么,湖中却并没有很细心的显现出他的倒影。
每踏一步,就离老翁的身形更近一步,灯笼彻底没了亮光。我低着头便哈了口气走了过去,莫名发出了清冷的声音
“阿翁……为何不回家过节?”
老翁从蜷缩的身体里抬起了头,我看清了他的满头白发,和落雪呼应着,像是白梅的枝蕊。他身旁有个极美的傀儡木偶,面若游女之样,恐怕是数年前精巧艺人所做。
“姑娘穿的虽厚却也抵挡不住这寒风吧,这火虽小,亦能有些暖意。”
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枯叶。我想着,渐渐明白了老翁的心,至此年月里早已无人看傀儡戏了,老翁膝下无儿无女,恐也无亲无友,沦落如此境地也是有的。罢了,回去也是一人的夜,不如在此结伴。
“那便多谢阿翁了。”
我放下灯慢慢蹲在了火旁,半眯着眼睛看着其中的火光搓了搓手。夜深了,一切静的出奇。除了北风声,我听不见别的任何别的声音。我仔细看着他身旁的木偶端详了许久,虽察觉不到什么不同,但总觉得这不是我寻常看见的那种。
“姑娘命数与他人不同,至今为止都是独影独行吧?”
我被他冷不丁的这么一句吓的心颤了,我转头不经意间就看着了老翁风霜的脸,那不是本地这一带人的面孔。
“阿翁……是从何得知的?”
老翁呵呵的笑笑,又向着火前凑了凑
“姑娘雪夜独自一人,面容中又生出一份无情来,自然和寻常人不同。”
我浅浅的笑了一声,这确实没什么稀奇的。我望着出城的路,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话了
“不知阿翁是那个地方的人?若是本地人,为何我竟从未见过?”
老翁良久未曾搭话,仿佛我未说过一般。
“老夫的故事可不短啊,姑娘可有兴趣一闻?”
我勉了一个微笑,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听别人讲故事,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
“自然洗耳恭听。”
老翁拿起身旁的木偶,轻轻的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思绪把我带到了数十年前的此地。那时候,木偶戏是江南盛极一时的剧目,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事情,都会请人来操控木偶戏。
“数十年前的此地啊……”
那是一个元宵夜,家家万千灯火闪烁,街上到处都是人。一个男孩极力的向前奔跑,身后拉着一个女人
“娘!木偶戏要开始了,咱们快去看吧!”
女人尽快的跟着他都步伐,满面春风
“好好好,你慢点,小心磕着碰着可就看不了了。”
他们还是来的有些晚了,戏台子地下的座位早已满了。陆家的木偶戏一直都这么有名。
男孩哭了,眼里淌满了泪水。女人用手才干净,蹲下来抱起他
“不怕,娘抱你看,你也能看见的。”
男孩这才不哭了,红涨着眼睛等着一切出场
伴奏的乐器声早响透彻了。很快,女相出场了,拂袖挥衣间便入了化境,辗转的双手恰成天影。可巧那小人的脸上长着一张美极了的嗓子,这是出《虞姬别》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男孩觉得很神奇,他坚信声音是从这个木偶里发出来的,三尺红台上的婀娜多姿让陆家戏团出劲风头。柔肠百转千回万变,灯花摇曳在红衣的纹路上,情深缘浅的纠葛让人纷纷落泪。全场都静悄悄的,可叹无一人离去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木偶的眼睛仿佛有人气,男孩很喜欢盯着看它的眼睛,着迷般深邃的瞳孔让他放弃了很多东西。
曲罢,女人带男孩回家,男孩至今都没有从戏里反应过来。
“娘,”
十年后,公子弱冠之年将至,刚从陆家戏回来的后便明了的坦白了
“我已经不考什么状元探花榜眼,陆家已经同意让我进团了,从今而后我便以此为业……”
“荒唐!”
老去的婆婆从屋里扔出了一个杯子来,在地上摔个粉碎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去学下等的木偶戏,那就别再进这个家一步了!”
第二天,婆婆再走进公子的房间时,早已没了身影。
公子走了,跟着陆家戏团去了外地,数十年都真的没有再回来。
五年后,陆家戏团
“放开我!让我进去!我找人!找陆公子!”
一个绿衣女孩走到了后幕戏台被强行拦下了,公子刚刚收拾好行囊准备出门就遇见了她。
“你!对!就是你!”
绿衣小姑娘用食指使劲指着公子,不断的喊叫着
“我是来找他的!快放开我!”
公子仔细看着绿衣小姑娘,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她。
“放她进来吧。”
绿衣小姑娘猛地挣开的束缚,气愤的走到了公子身边
“你!就是你,你知道我找你找的有多辛苦吗?要不是陆婆婆画画画的好看,我真就找不到你了!”
“是我娘让你来的?”
公子把茶递到她手中,她愤恨的脸上像是暴起的青筋
“哼,原来你还记得陆婆婆啊?她无时无刻都在想你,可你呢?整天就知道摆弄这些破木偶,有什么用!”
“我警告你!把话放尊重点!”
公子有些生气了,他知道她来准没好事。
“那你当初走都时候为什么不尊重你的母亲!她现在性命垂危你知道吗!她快要死了你都不去救她吗!”
公子怔住了,失手打碎的茶杯
“我娘……她怎么了?”
绿衣小姑娘红了眼眶,却并没有说什么。
公子站起身,看着耸肩她有些懊恼
“你快告诉我她怎么了!”
“她病的很重,想看你最后一面,我就来找你了。”
公子回禀的团主,团主准许他请假五日。五日内若不归,便无需再回。
一路上,如果绿衣小姑娘是话匣子,那公子就是匣子的开关了。只要公子开口说什么,小姑娘就会回很多话,可公子并没有什么心情和她玩闹。
三日后,他们回到了故乡,看见的却是一口棺材。后来公子才知道,绿衣小姑娘其实就是从小和他一起看木偶戏的玩伴。只不过时过境迁面貌大改,早就不如当前好看了。
“公子,”
小姑娘陪着公子回到了陆家,却在最后一日因为她在山间脚腕而绊住了。
“不必管我了,公子先走吧,我随后就到。”
“别哄我了。”
公子为她缠着伤口,看着星河
“你这样早晚会被山间野兽吃了,还是我带你走的好。”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
山涧里,两人依偎在火旁,公子拿出了陆家人送他表演一生的木偶,为她演奏了只属于她一人的木偶戏。
“公子,”
小姑娘靠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沉沉
“恩?”
“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
公子有些发愣,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他嘴角上扬,头靠在她的发鬓上
“无妨,我也喜欢你。”
他们没有回陆家,而是自立门户,到各地去表演木偶戏,可是渐渐的,喜欢看木偶戏的人逐步消失了,木偶戏不再是一种潮流,而是一种落后。
可就在这个时候,姑娘得了怪病,大夫说她已经油尽灯枯。
“公子……”
风雪夜里,他抱着冰冷的她,最后一次表演了只属于她一人的木偶戏
“公子日后……绝不可放弃……日后小女子的孤魂便会附在这木偶身上,待我去后,公子再看见这木偶时,和看见我是一样的……”
最后一个亲人离开了他,他却连为她厚葬的银两都没有。
他依旧履行着承诺,像她在世时一样,日日表演木偶戏,直到陆家团的解散他也没有放弃,沦落至今,甚至没有一个接班人。
我看着双眼婆娑的老翁有些心痛,是阿,谁又会有老翁这般的经历。
“阿翁可愿为我表演一场木偶戏?我此生并未看过,若是惊艳,必已重金答谢阿翁。”
“呵呵,这倒不难,重金就不必了。”
说罢,老翁便拿起木偶,咿呀咿呀的给自己配着音乐。我看着望神的老翁,仿佛看见了他昔日得意的模样。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兰花指捻红尘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如歌吹。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
我从未见过如此场面,足可铭记一辈子了。可刚演罢,老翁便转为一脸怒色。
“冬衣难置,靠你生活竟还不如烧之取暖!”
语毕,便投入火中。
未等从火中寻时,木偶便从火中走出,我震惊的看着那木偶的面容,和往日一般,却流露出的微笑。
“阿绿……”
老翁也呆滞了,木偶走了几步,摊开袖子向老翁作揖,三拜后,复又走入火中,瞬间便无影无踪。阿绿带着她最后的执念留在了老翁都身旁,可老翁却从没有发现。
火至天明,方熄。
我看着老翁远去的身影和下了一夜的风雪,不知不觉就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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