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叶

作者: 250e4b9ce3b7 | 来源:发表于2017-03-06 08:40 被阅读163次

    认识叶子的时候,正是梅雨六月,在论坛上看到她的照片:银杏树下的长椅上,一个女孩正专注地翻看一本书,柔顺黑亮的长发落在双肩,素净的脸上写满温柔宁静,透明的眼镜下,长长的睫毛触到了玻璃,衬出眼底的满足与沉静。

    她的左手边安然躺着的,是一枚……银杏叶书签?别致独特的做法,令人过目不忘。

    我不由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发她私信,她说,她叫银杏。

    “真名?”

    “是,姓叶,叶银杏。”

    我略迟疑,“我可以叫你杏子吗?”

    那边是良久的沉默。我端起手边的银杏茶轻轻抿一口,似在等待。我想起了那个明媚的丫头,曾经笑着对我说,叫我杏子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打破了沉默,屏幕上一个亮闪闪的字,好。

    我无声地笑了,原来,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就奇怪地会发生一些偶遇的事。我想了想,在键盘上轻敲:

    “算了,杏子不适合你,还是叫你叶子吧。死如秋叶般静美,活着的人有幸神似叶子的却不多,你的安静像绿叶上流动的生命的气息。叶子,好吗?”

    我再一次端起了银杏茶,目光滑上桌角的相框,那上面安然地垂着一枚银杏叶书签。杏子,你们竟然长得如此相像!我断定,她这次会沉默得更久,不出所料,我便捧着银杏茶静静地等待。

    “杏子?”

    杏子你瞧,原来,她把我当成你了呢。

    “不是,我说叫你叶子啊,好不好?我叫李鸢。”

    我多么希望我是杏子,可你知不知道,杏子回不来了。

    “哦,没什么。随你叫叶子吧。其实,你的称呼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一个朋友。”

    “哦?”

    曾经?原来再亲密的友谊也可以成为过去,是什么,让我们这样冷漠?

    “是的,我曾经一个朋友也叫我叶子。我找不到她了,你在论坛上看到的照片是我想让她看到的。”

    “是吗?我也是看了你的照片才惊讶呢,你长得也很像我的一个朋友,曾经的朋友。”

    “李小姐取笑我呢?”

    “没有,是真的,她叫,路影轩。”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杏子,我竟不知,你们有如此多的顾虑?我再次抿一口银杏茶,淡淡的苦涩在唇边蔓延,我有几分不甘心,你不说话?那么,我说。

    “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啊,叶子?”

    “呵呵,不用了,有缘再说吧。”

    好一个有缘,你的心中,便没有一点挂念?

    论坛上的照片果真没有了。杏子,你瞧,她在躲你呢!到底是你看错了人,还是我?

    我想起几个月前杏子刚刚来到我家时,一副紧惕而又故作无畏的表情,把怯意深藏心底。杏子不愿主动与人说话,尤其是爸爸和尹叔叔,却唯独愿意与我谈笑。

    杏子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不会伤害我,对吧?”

    那时我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带着探寻的意味:“为什么?”

    她却粲然一笑,坐上沙发,“我不会看错人的。”

    我失笑,看着这个灵动的丫头,只淡淡应付,“好,不过你要叫我表姐。还有,我爸爸是你舅舅,知道吗,影轩?”

    这丫头的眼睛里却突然晃过一丝忧虑与感伤,转眼却又是明媚的笑,让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好呀姐姐,不过,你叫我杏子好不好?”

    我惊讶于她初次见面便表现出对我的亲切,心中顿时一软。杏子?是她以前的名字吗,也还亲切顺口,于是便不再问原因,生怕勾起她什么不快的记忆。只是,当着爸爸的时候,我还是叫她影轩。

    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爸爸对杏子的态度有些莫名,客气,故作亲厚却又总是显得疏离,甚至不许我和她过分亲密。杏子对爸爸更是冷淡,常常能避则避,更是从来不肯主动跟他说话。

    我曾试着问过杏子,她却撒娇,“因为影轩会喜欢姐姐,却不会喜欢他呀!”

    我无奈地勾勾她的鼻子,故作生气地说,“是舅舅!”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杏子只是因为爸爸不是她的亲舅舅。

    杏子曾经给我讲过一些故事,稚气得像童话。我从不问她那些故事的由来真假,只是任由她用那种怀念又珍惜的与其讲述着。她那些像童话一样的故事里,有“杏子”,有“叶子”,还有“奶奶”。“叶子”“奶奶”还常常是杏子皱着眉说梦话时呢喃的呓语,我听见了,叹息,心想,她定是想念那个遥远的小城了,那里有她牵挂的人吧?

    爸爸是不允许杏子提起过去的事的,我知道,那是他眼中的禁忌。爸爸也不许杏子轻易出门,他要杏子在家里学很多东西,因为杏子的身份还没有得到应当的认可,杏子有她将要承担的责任。

    我不知道杏子对爸爸的安排究竟怎么想,她总是很乖很顺从,也不提要求,只是爸爸不在的时候,她却怎么也不肯好好学那些商学经管和钢琴绘画之类了。我劝过杏子,“我们这些女孩子,应该要学这些的,你应该知道我爸爸为什么要接你回来的,杏子,听话好不好?”

    劝杏子的时候,我几乎又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和忧愁,倏尔又冷冷一笑,“我自然是知道他找我来干什么的,到底我妈妈早就死掉了,不然他哪有功夫来摆布我!”

    那时我是真的生气了,心中如被泼了一盆冷水,连眼神也冷下来。杏子见到我惊讶又责备的眼神,到底服了软,撒娇说,“姐姐,我错了,开玩笑的嘛,别生气好不好?”

    有一天,爸爸还是发火了,他指着杏子在教科书上的一堆胡乱涂鸦冷笑,“影轩,你这样不务正业,以后怎么继承你爸爸的家业呢!”

    我听见爸爸话里的轻蔑和厌烦,慌忙下楼解围,却听着杏子不甘示弱地反驳回去,“哼,这不正合您的意思吗?再说我那爸爸到底也没叫过我一声女儿……”

    “影轩!”我匆忙打断杏子的话,“快跟舅舅道歉!”转头又对爸爸说,“爸爸,影轩还小,您别逼她!”

    “还小?还小能说出这样的话?”爸爸皱着眉,不耐烦地吩咐我,“李鸢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我还想开口,却听到杏子坚定的声音,“没事,表姐,你上楼吧,我想和舅舅单独谈谈。”

    我看看杏子平静的目光,到底转身上楼。只是心中异样,杏子居然叫了舅舅?

    那时我不知道,杏子真是个坚强的女孩。

    叶子几乎日日同我聊天,但常常只是发过来几句有意无意平常的问候。叶子和她那张安静的照片一样,她的话不多,甚至只是应付性地回话。

    于是常常是我天南地北地讲,像杏子曾经同我讲她那些童话般的故事一样,我跟叶子聊我的想法,聊我的兴趣,聊我的朋友们,却独独漏去杏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我总是忘不了杏子那苍白的脸,那般明朗的神采笑语,像风一样悄然离去,消逝不见了。可爱的杏子,心里原来藏了这么多秘密。

    这样过了好些天,叶子终于等不了了,她故作无意地问,那么路小姐呢?你曾经提到的,路影轩?

    我苦涩一笑,等了这么多天,终于还是要问了吧。但,应该是你自己说。

    我故意装作不在乎,“我认识她并不久,很长时间不见面了。她么,喜欢一切与银杏相关的事物,她曾送我一枚银杏叶的书签,和你照片上那枚,好像很相似呢……”

    叶子一直没有回复,看到她的头像一点点暗下去,我也不再逼问,我想,她需要一些思考的时间。

    她哪里知道,我认识杏子并不久,因为我没有机会认识她更久了;我们很长时间不见面了,因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天,杏子躺在我的怀里,流着泪叫叶子,我惊恐地捂着她的嘴,示意她别再开口。我拼命地喊着影轩,她却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用那样虚弱的语气恳求道,“姐…姐姐,我…我不…不是影轩,我是…杏子啊。”

    杏子那样美好的眼睛,就这样失去了光泽,带着无奈与不甘闭上了。

    我哭着问爸爸为什么,爸爸只是不住地对我说,“李鸢,你冷静一点。”他的眸子里,有对我深深的失望。

    我一字一顿地说,“爸爸,我看到了,车里面坐的是尹叔叔!”

    爸爸扬起了手掌,落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我却径自说到:“爸爸,影轩是姑父的孩子,姑姑都答应了,你又为什么?爸爸,我们不能这么自私,这么残忍!影轩她受了那么多苦,她还是孩子啊,为什么你们还不能容忍她?”

    “你闭嘴,李鸢,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居然以为我要那丫头的命!你有没有脑子?我花这么大工夫把她找来,就是为了要她的命?苦,你知道她苦,那你姑姑苦不苦?你姑姑倒是宽宏大量,临终还想着那孩子。我花了功夫把她找回来,本来是想让她好好呆在家里学东西,以后把你姑父和姑姑的家业交给她,也算还你姑父的债了,可你看她天天做什么?不冷不热,阴阳怪气,动辄拿话讽刺人,一点没把心思放在正业上,还成天想着外面那些人!”

    我哭得不能自已,到底还是忍不住,“爸爸,你知道你欠姑父的,难道你不欠影轩的吗?影轩的妈妈是怎么去世的,我知道;姑父为什么到头来都没有见到影轩,我也知道;你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不喜欢她,我也都知道。她这些年孤苦伶仃地在外面生活,说话难免偏激,难道只是她一人的错吗……”

    爸爸压低声音,颇为无奈地扶了扶额,“我说李鸢,你冷静一点。你跟那丫头才认识几个月,就跟她学了这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歪念头!那丫头好歹也只是疑心我要她路家的家产,你倒好,你居然疑心我要她的命?你要我怎么说你好!”

    我楞楞怔怔地流着泪,也实在想不通,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杏子?对,一定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杏子生前绝不仅仅只疑心爸爸要她的家产。

    我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却也不想轻易妥协,“爸爸,可那是尹叔叔。”

    爸爸叹了口气,只是拉了我坐下,“鸢儿,维荣他不是故意的,我听说那丫头是突然往路上冲的,维荣根本来不及刹车。再说,你姑姑都不在了,我何苦为了路家当年那点事儿为难一个丫头的性命?你说话也真伤人,她妈妈是自己离开的,最后去了难道要全怪在我的头上?再说我毕竟连她妈妈都不曾为难,怎么可能这些年过去了倒来为难她,还专门花心思把她带到自己身边来要她的命?”

    我愣在爸爸眼前,无话可说。

    爸爸看了看我半边有几分红肿的脸,终于轻了语气,也不再讽刺,“维荣心里也不好受,那丫头再不尊重长辈,我们也犯不着跟她计较,这本来就是意外。鸢儿,他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尹叔叔,他的品格你不知道吗,你的想法让他听了情何以堪?而且那天是你带着影轩出去的,一来我根本不知道,二来跟那丫头在一起的是你啊,你莫非觉得我连你也不管不顾?”

    我终于收了情绪,只是一想到那画面,想到杏子脆弱的表情在满目的血色中那样刺眼,我依旧难抑悲伤。

    杏子,我竟还没有看懂你对爸爸那样深的厌恶与恐惧。

    叶子说,“李小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在避了我数日之后,叶子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只是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愿意和盘托出了。那么杏子,让我看看你这般牵挂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认识一位阿姨,她曾经是一个有钱人家的长工,那家的先生和她两情相悦,却最终因为家族的安排和生意场上的麻烦必须要娶另一位小姐。我阿姨当时已经有孕,便去求那小姐成全,谁知那小姐性格要强,非常生气,不但执意要嫁给先生,还不允许她生下那所谓‘私生子’。先生没有办法,最终和那小姐约定,答允她生下孩子再离开,让孩子留在先生家。我阿姨生下女儿后心如死灰,心底也很固执,既然留不住爱情,便一定要留下孩子,再加上那位小姐和她有钱有势的哥哥对阿姨种种讽刺刁难,便担心孩子留在先生家会吃苦,于是悄悄托了同乡的长辈带她们母女离开了。”

    “当时先生花了很多工夫找她们母女,想要回那个孩子,阿姨一直躲着不肯相见。谁知那位小姐和她的哥哥也在找她,只是他们却是为了让她离开,带着孩子走得越远越好,他们不想让那个私生子成为他们婚姻的障碍。那位小姐的哥哥先找到了我阿姨,因为有了他的帮忙,阿姨才能够躲过那位先生找她们,躲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隐姓埋名地活下来。”

    “阿姨因为怀孕的时候没有好好保养,生下孩子之后又奔波了一段时间,最后因为产后失调和心情抑郁落下病根去世了,只留下了那个孩子和那位带她们离开的同乡长辈一起生活。这个奶奶因为我阿姨受的苦,恨透了先生和那位小姐还有她哥哥,于是辗转漂泊又搬了几次家,免得那女孩子再受苦。”

    “那女孩子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后来又收养了一个姑娘,两人感情极好,她甚至连我阿姨留给她的长命锁都送给后来这姑娘了。她们和奶奶一起四处漂泊,没有身份,也没有钱,不能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光明正大地商学,只能去捡一些旧书在家里读,可是她们相依为命,从不孤独。”

    “那女孩子十六岁的时候,终于还是有人找到她了,是当年那位小姐的哥哥派来的人。她那时才知道,父亲早已过世,跟那位小姐没有孩子。父亲临终只想见她一面,却因为找不到她而不能如愿。他们如今找到她,是因为那位小姐也走了,最后的遗愿是请自己的哥哥找回当年那个孩子回去继承先生的家业。”

    “那女孩子本不想回去,因为母亲所受的伤害和奶奶的怨恨。只是他们去逼迫奶奶,说奶奶带走了她,本来就是错的,他们一定要带她回去;而且只要她回去,奶奶便不用再隐姓埋名,也不用再漂泊,奶奶收养的另一个姑娘,也就是她的小姐妹还可以有正式的身份,可以过正常女孩子的生活。奶奶最终便同意了。她做好了离开奶奶和小姐妹的打算,只是却没想到,她的小姐妹竟然拿着她送的那根长命锁,坚持她才是我阿姨的女儿,更不曾想到,连平日里对她们一并疼爱的奶奶也不肯说出事实,只是一味地哭泣。于是她最终任凭那个女孩走了,连一句解释都没留给她。李小姐,你猜后面会发生什么?”

    我看着这个漫长的故事,心下冰凉,尽管当年的事我多少略知一二,但这么明白冷静地听人叙述,到底是第一次。十六年前,我只有四岁,这十六年多,影轩过的是什么生活?那平静的叙述下,又是怎样的暗流涌动?

    杏子,杏子,为什么?

    影轩,我需要真相。暗下决心,我回复:“我猜,那女孩子后悔了,要找回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吧。”

    又是沉默。我静静地等待着,心跳的声音听得清楚分明。

    “李小姐,我能否见你一面,我还想见见那一枚书签。”

    我不由看了一眼相框上的银杏叶书签,只回了一个字,好。

    尹叔叔回来了,我知道他这一个月是去处理杏子的事了。杏子是作为路家的继承人被找回来的,只是还没有正式获得认可,爸爸原本的想法是让她在我家多待一段时间,补足基本的教养,再正式地送她回路家。这便是爸爸一直不给杏子自由的原因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命运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爸爸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觉得亏欠姑父,他帮着影轩的妈妈离开、躲起来,却最终让影轩妈妈没了音讯,而姑父到最后也没能见到自己的女儿。其实没有姑姑,爸爸和姑父本也是朋友,有很久的交情,只是远近亲疏,爸爸只能偏袒自己的妹妹。这一来,爸爸欠姑父和影轩妈妈的债,大约还不清了。

    我看着疲惫的尹叔叔,斟酌着开口,也许爸爸说得对,也许我要说的话有些残忍,但我的疑惑必须解开。

    “尹叔叔,辛苦你了,影轩的事让你费心了。”

    “小姐言重了,你也节哀吧。”

    “尹叔叔,那天你开车的时候……”

    “唉,我也不明白,当时我开车也不快,但是路小姐为什么会突然冲到路中央呢,我也吓坏了,最终还是没来得及。可怜路先生和路夫人的心哪。”

    我不知该不该问下去,却见尹叔叔拿出一封信,“小姐,你也知道,路小姐从不与我们说话的,可就是那次先生和路小姐争执的第二天,她却拿了这封信给我,跟我说让我把这封信交给她的朋友,我虽然奇怪,可是那时先生刚好回家,路小姐就自己上楼了。先生问起路小姐让我办的事情,我就想过些天再问问路小姐什么意思,可没想到……”

    “影轩让你办的事情?”

    “嗯,是这样的,我们当初找回路小姐的时候答应让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一个女孩子有正式的身份,能到一个好学校上学,路小姐让我回去替她办一些手续。这件事儿倒是没问题,只是我回去办事的时候,叶妈突然发了疾病,还没等到医护人员就去了,我就先处理了一下,准备回来报告先生之后再回去做打算……”

    “叶妈?”

    “哦,就是路小姐的母亲以前的老乡,这些年收养路小姐的人。”

    原来是“奶奶”,我恍然,又觉得事情颇为蹊跷。“那么,你告诉路小姐了?”

    “没有,没来得及。小姐,我觉得叶妈病得奇怪,我明明是去做好事的,怎么会?怎么会……我没告诉路小姐,一来怕她担心,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她要做的事情也不少。二来你知道,先生本来就一定不会愿意路小姐和她以前认识的人有太多牵扯的,又何必呢?”

    我迟疑着打开信封,里面寥寥数语,是写给“叶子”的,说别恨她,以及,好好照顾奶奶,诸如此类。

    杏子在信里写道,“叶子,对不起,你就当从来没遇见过我吧,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忍住心里森森寒意,一字一句地回忆爸爸跟我说过的话,还有“叶子”跟我说过的话,越发疑惑。爸爸没有说谎,他十六年前除了为难一下影轩的妈妈,绝没有做过更多的事,十六年后便更不会害杏子了。叶子也不可能说谎,或许叶子自己都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到底哪里错了,哪里错了?

    “尹叔叔,是你找到影轩接她回来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影轩她,真的是姑父的女儿吗?”

    尹叔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终于开口,“小姐,你想知道什么,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什么了?”

    我叹了一口气,一定要弄明白。我把信递给尹叔叔,“尹叔叔你自己看吧。我相信你和爸爸,但是影轩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的,尹叔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那天我上楼之后,爸爸跟影轩到底谈了什么?影轩给你这封信的时候,又说了什么?”

    尹叔叔看看信,又看看我,为难地说,“小姐,是你多虑了,不过我想路小姐也多虑了。路小姐给我这封信的时候,确实说过一些话,她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或者伤了,病了,你就把这封信送去给我的妹妹。’我当时只当路小姐说的是气话,也没太在意。至于先生到底跟路小姐争执过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你知道先生的脾气,他决定过的事情,不会改的,再说不论先生跟路小姐争执过什么,最多不过当年那点事情,真的不全是先生的错,说开了不就好了,不至于的,真的不至于的。”

    “尹叔叔,你能详细给我讲讲找到影轩时的情景吗?”

    “不瞒小姐,我找到路小姐她们住的地方时,见到叶妈和两个女孩子,就是路小姐和她那个‘妹妹’,那是叶妈后来收养的女孩子。我看到两个小姑娘长得有些相像,就支开了她们,单独跟叶妈讲话,叶妈一开始是很不愿意路小姐跟我们回来的,她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我跟叶妈还起了些争执。我说了些重话,说先生是一定要把路小姐找回去的,因为这是路夫人的遗愿,也是路先生的遗愿。后来又劝她,说接回路小姐,她也不用这样隐姓埋名了,她和她收养的另一个姑娘都能过得好一点,路小姐本来就跟她们没什么关系。我没想到当时路小姐一直在偷听,我还没说完,路小姐就从门外跑进来,不管不顾地喊不能回去,还附在叶妈耳边说了什么话。我当时很奇怪,但还是劝路小姐,说李先生交待了一定要接回路小姐,请她不要任性。路小姐很不情愿,问凭什么,我只是说,路小姐必须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路先生已经不在了,路夫人现在又走了,临终的愿望就是让先生把孩子给找回来。”

    “你说的路小姐就是影轩?”

    “是,她有路先生的长命锁,最后也愿意回来,我答也应了她不会为难叶妈和她那个‘妹妹’,让她们之后过得好些。”

    “尹叔叔,只有这样?影轩这样轻易就回来了?”

    尹叔叔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叹了口气,“唉,的确不是。路小姐当时情绪很激动,她说,先生和路夫人当初那样欺负她母亲,害得她母亲去世,又害她和奶奶这些年躲躲藏藏,如今找她回去,能是什么好心。路小姐还请求我说,能不能说她已经死了,让先生‘放过’她。我当时也有些生气,又不打算跟她讲清楚当年那些事情,我想等她和先生自己沟通,所以就没理她,直接带她走了。路小姐在车上还问我,先生作为路夫人的亲人可以继承路家的家产,她愿意永远都不回去要路先生的家产,能不能放过她。我当时真的不明白路小姐在说什么,只好说,‘小姐请你冷静,先生还在等我们回去。’……”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心底里一阵阵隐隐的痛,不知道怎么压制。耳边尹叔叔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平白生出几分荒诞的意味。

    “……小姐,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也是这两天才猜到几分的,但如果不是你问,连我自己都不想去相信,刻意回避了。路小姐大概自始自终都误会先生了,先生不喜欢路小姐是事实,但却不会害她,只是也懒得一字一句跟她解释清楚;而路小姐说话也确实伤人,又始终不愿意好好跟我们聊,好好听我们讲,所以两个人大概一直都没有解释清楚吧。我总想,路小姐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对不起,小姐,我或许应该早些告诉你的,或者早些跟路小姐解释清楚。可我总想,路小姐还那样小,那样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杏子,你真傻。

    我明白了为什么,可是影轩,哦不,杏子大概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明白。杏子真傻,为了不明不白的所谓真相,为了几丝似是而非的极端猜疑,她想护住自己的“妹妹”周全,想一力面对不确定的危险。

    我不需要再见叶子了,那张和杏子相似的脸。可是,我要知道,她来做什么。

    我在叶子如今念书的学校见到她,这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学校了。我想,尹叔叔到底还是同情杏子的,若是爸爸,必定不会同意杏子以前的朋友来到这座城市,离杏子这样近。

    见到叶子时,她正坐在那棵银杏树下,目光淡漠,若有所思。我缓缓走到她跟前,她却只是眼眸微抬,便微微一笑:“李小姐,是你来了。”

    我也不犹豫,径自坐下,等她开口。

    “影轩她,好吗?”平静的语气,不辨喜怒。

    “杏子对你很好。”我故意试探

    “是吗?奶奶对杏子也很好,可是她一个人离开了,两个月后她让那个叔叔来,奶奶便发病过世了。”

    我心里又惊又怒,几乎脱口而出,“你竟这样看待杏子?!”

    她却依旧面色平静,“李小姐,杏子是怎样的人,我想我比你清楚,你认识杏子不过几个月,我认识她却十余年了。只是有些事情,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就像你千方百计地试探猜测,想从我这里找到一些答案一样。所以,我来这里。李小姐,你要明白,有些事,只有我们自己能说清楚。”

    “你想见杏子?”我犹豫着是否告诉她真相。

    “不必了,我不需要答案了。记得她走的第二天,奶奶便哭着对我说,要我别恨她,就当从来没遇到过她。其实我为什么要恨她呢?有什么比她和奶奶更重要呢?杏子想走,便没人拦得住。只是她为什么?为什么……”

    我听着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迟疑着问,“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杏子为了以防万一,让尹叔叔去气走了奶奶?”

    叶子眼中的平静终于有了一瞬颤动,“所以说李小姐,我比你更清楚杏子的为人。我当然知道杏子不会,只是她们就这样前前后后猝不及防地离开我,又让我怎么办?小姐姐,你知道吗?”叶子突然抬起头看着我,满含忧伤,“杏子说话,从来算数。”

    我从包里取出那枚书签交到叶子手上,“那么,再见。”

    叶子默然地接过书签,那忧伤的眼神竟然变得绝望起来。我转身离开,她不再需要那封信了,我想。然而,愈加浓烈的悲伤压得我近乎窒息。

    直觉告诉我,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叶子态度的突然转变让我不知所措。显然,她似乎并没有给出一个足以让我信服的理由。

    我一步步地往回走,才想起来,杏子离开我的那场悲剧,似乎就在附近上演。

    噩梦再次浮现在脑海:杏子缠着我带她出门,撒娇闹着,美其名曰要熟悉这个城市,熟悉新的环境。我们走在路上,她脸上带着笑容,明媚灿烂。

    可是,当杏子看到公路对面一个女孩的身影时,便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一声刺耳的声音让我心跳都停了半拍,我看到杏子单薄的身体飞起又落下,满目的血红色中,杏子在喊:叶子!叶子!

    那个女孩,是叶子!

    “杏子说话,从来算数”——霎时间,杏子说过的话纷纷乱乱地回响在耳际:

    “我不会看错人的。”

    “姐姐,叫我杏子好不好?”

    “……杏子不肯叫叶子的真名,因为她说,‘我姓叶,你叫叶子,我们就是亲姐妹’……”

    “……杏子和叶子说,除非死掉,否则谁也不会弄丢银杏叶书签。这样,天涯海角,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姐…姐姐,我…我不…不是影轩,我是…杏子啊。”

    我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们之间,是刻在生命与灵魂中的信任与眷恋,是成长中铸就的不灭情谊。那么……我蓦地停下脚步,转身,大喊,“影轩!”

    那一刻,我看到叶子将那枚书签压在心口,隐忍地闭紧双眼。

    “李小姐,”她打断我的呼喊,“我姓叶,叫银杏;路影轩已经不在了。李小姐,再见。”

    六月的烈日依旧,碎了的阳光透过银杏树茂密的枝叶,斑驳地洒了一地,微风拂过,满目绿色的银杏叶开始簌簌地摇动。树下的木制长椅上,那个一直平静如水的女孩,抚着一枚银杏叶书签,突然间泪流满面。那一树浓密的银杏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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