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络绎的笑渐渐僵在脸上,递出芙蓉糕的手像是被冻住,那妇人关切道:“姑娘,你没事吧?”
她这才回过神来,在脸上攒出一个笑来,道:“我没事,对了,我叫阿娇,不知道阿姐如何称呼?”
那妇人道:“我夫君姓陆,你可唤我陆大嫂。这几天他去亲戚家帮农,只剩我们娘三个。”她柔和道:“阿娇。这真是个好名字。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疼你吧!”
陈络绎重重地点头,语气中带着自豪,“嗯,是我外婆取的,她很疼我!”
她的母亲是大汉长公主,父亲是堂邑候,舅舅乃大汉天子。出生时母亲难产,疼了一天一夜,在她之前已有两个儿子,长公主夫妇日盼夜盼才盼来这么个宝贝女儿。
她一落地便有宫人急急去长乐宫报喜,太后大喜,当即赐乳名为娇,意为大汉皇室搁在心尖尖上的娇儿。而络绎一名则是舅舅景帝所赐,意为“景行络绎,佳运不绝”
在印象里,家人皆亲昵地喊她“阿娇”,宫人皆恭敬地尊她一声“翁主”,反而无人直呼她为“络绎”。
直到十三岁时,一向随家人唤她“阿娇”的刘彻突然间改了口,一声一声只唤她“络绎”。
她不解,遂去问他,那时他尚十一岁,稚嫩里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偏偏被她问得哑口无言,面颊烧红。陈络绎更加不解,便去问王娘娘。
王娘娘慈爱道:“是彻儿想与别人不同,他这么唤你,普天之下就只有他一人这么唤你。阿娇,彻儿想做你心里那个独一无二的人。”
陈络绎似懂非懂,歪着脑袋思索了一阵,天真道:“他本就是我心里独一无二的人啊,最最独一无二!”
王娘娘含笑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好孩子!”
晚饭后,天边淅淅沥沥飘来一场雨,夏雨霏霏,陈络绎贴在木窗边去看外面,只见雨珠从遥遥无尽的天顶坠下,蒙蒙的天幕上还有星光闪烁,衬着莹莹水光,门口的梧桐树被洗得油亮精神,白马在树下悠闲地卧息。
远处的雨幕中,突然出现一个人,陈络绎看不清是谁,却能想象出那人应是一身玄衣湿透,面容俊朗苍白,泥泞的路上一深一浅,他却走得格外稳当,步伐坚毅。
他朝小院愈来愈近,陈络绎瞬间慌乱,有些手足无措。
陆大嫂在收拾碗筷,见状,问道:“阿娇,你怎么了?”
陈络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急切道:“陆大嫂,你这里有没有能躲人的地方?”
慌乱间,刘彻已行至院前,陈络绎一个头两个大,那白马拴在门口,她躲到哪里都说不过去了。
陆大嫂也看见门口的人,心下明了,对她道:“先去里屋,我出去看看!”说着便披着蓑衣冲进雨幕。
陈络绎躲在里屋观察外面的形势,却见陆大嫂和刘彻说了几句话,便将他领进来了。
她登时愁眉苦脸,心道:完了完了,又白忙活了……
陆大嫂携刘彻进了屋,冲里屋喊道:“阿娇,出来吧!不要任性了,你夫君很挂念你!”
她听着夫君二字简直面如死灰,一步一步从里屋挪出来,在心里谴责了无数次刘彻的厚脸皮,她十分好奇他是如何在废黜她之后,还能面不改色地对别人称自己是她夫君的!
刘彻是在雨中而来,周身被雨浇得一塌糊涂,可依旧是一派玉树临风,端立在那里直直望着她。
平平和安安皆是好奇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陈络绎咳了一声,问道:“陆大嫂,你这里有干净的衣裳吗?”
陆大嫂这才反应过来,道:“有的有的,我去找我夫君的来!”说着便转身去寻衣裳,陈络绎则一把将他拽进里屋。
里屋有张小榻,刘彻一语不发地坐下。陈络绎道:“你怎么一个人?马何罗呢?期门军呢?再不济,带着杨得意也比一个人大雨天跑出来要好!”
他闷声反问道:“你也知道一个人跑出来不好?”
她噎住,自知理亏,乖乖闭嘴不再说话。
干爽的衣物很快被送来,刘彻换好后气定神闲地坐在榻上,陈络绎跟他坐了一会子,实在觉得气氛沉重,便移步去了外屋。
陆大嫂在帮平平补衣裳,她闷闷不乐地坐下,安安咬着手指问道:“姨姨,你不开心吗?”
陈络绎不说话,陆大嫂爱惜地看着她,语重心长道:“阿娇,你也太胡闹了,夫妻之间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好好坐下来聊聊。不能这么跑出来的,姑娘家的,多危险!”
陈络绎顿时语塞,她实在不知道刘彻究竟对陆大嫂说了什么,怎么就成了她胡闹离谱了呢?
陆大嫂继续道:“这么晚的天儿,你夫君匆匆出来寻你,可见他对你是一片真心。听大嫂的话,什么事都不要计较了,跟他回家!”
她低头,拧着手指,“大嫂,不是什么事都能不去计较的……”
陆大嫂正要再开解她几句,却见刘彻从里屋走来,换下素衣麻布依旧清俊端华,她便知这二位不是寻常人家。
刘彻施礼,淡淡道:“多谢夫人收留拙荆。”
陆大嫂起身还礼,道:“举手之劳而已,公子不必客气,乡野之地,让公子见笑了。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刘彻愣住,的确没有人这么问过他,总不能直接说:在下姓刘,单名一个彻字。恐怕眼前这位夫人会当即吓昏过去。
好在陈络绎理智尚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也姓陆,叫……叫陆湛!对,叫陆湛!”
刘彻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她,陆大嫂喜道:“原来是一家人,陆公子不必客气,请先歇息。我去给公子煮碗姜汤驱驱寒。”
陈络绎立刻站起来,“我也去!”作势要跟去厨房,被陆大嫂回头一把摁了下去,笑道:“坐好,不准跟来!”
平平与安安偷偷地笑,去看刘彻,他的唇角似乎也微微弯起。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好久,他方问道:“为何取这个名字?”
陈络绎漫不经心道:“随便取的啊!”
哪是随便取的啊!景帝舅舅给他取名为彻,是想让他“慧彻通悟”。
如今看来,他不负所望,不负其名,果真做到了“慧彻通悟”。
而她同舅舅不一样,她对他是否会成为一个通彻明君毫无兴趣。她只希望他,在混沌浮华里,无论做什么都能如明月高悬,澄湛高华,一生受人尊敬,被人爱戴。
哪怕,是为了社稷废了她,这污名也皆由她来扛,她不容世人说他半个字!反正她向来不畏讥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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