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它有点儿孩子气

摄影/金七言

1

高小姐笑眯眯地递给我一盒咸鸭蛋，这时候我才清楚地意识到，她搬到和我同一个小区了。

许久不见，高小姐还是上学时的那个样子：不喜欢用常规逻辑思考问题，有自己的小世界，单纯得像个孩子。

可事实上，我们早已经离开校园很久很久了。一入江湖岁月催，虽然谈不上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但也在琐碎的日子里，摸爬滚打，练就一身和生活对抗的能力。

这个过程里，毕竟很难遇到电视剧中的阻碍，没有生死，也没有那么多的家族情仇。多数时间我们也只能做到，在硬朗的碎片里说些好看好听的漂亮话，让生活显得更体面一点儿。

我们得到一些东西，也失去一些东西。

2

高小姐问我，是不是错过很多姑娘？

望着高小姐笑眯眯的眼睛，夜色下，看得极不真切，我也笑，谁说不是呢？

错过是错过，遗憾是遗憾，但也认。

十七八岁课间迎着阳光遇到的女生，种种原因没有爱成，二十多岁，地铁里上来好几个穿校服的姑娘，会盯着她们望了很久。

没有由来的，会突然觉得，自己跟十几岁时认识和爱过的人距离遥远，希望回到那个时期再走一遭，好好相遇，好好告别。可是心里明白，没完成的心愿，未抵达的地方，不小心错过的人，都不可能了。我已经不记得年少时为未来做过怎样的畅想，但真真切切地跟所有人一样，有过。

我相信，如果你和我一般，也对生活充满热爱，也对生活保留温柔，那么在年少爱过人的时候，也会倾尽所有的热情，辛酸泪，荒唐言，为伊消得人憔悴。

再过几年，你让我为一个姑娘嚎啕大哭，为一个姑娘骑行二十公里，只为了送一杯珍珠奶茶，似乎都不太可能了。不是心肠变硬，而是一种在时间催生下的心态变化。

我觉得很多时候是被时间的大手掐住了，悄悄种下了一种叫做“成熟”的东西。爱上一个人，她有一天走了，我不哭，也不哀怨，夜深人静四下灯光零星的时候，点一支烟，听着歌里的一唱三叹，也像是缅怀了好久。

后来不这么想了，后来不这么折腾了，后来想通了，不觉得自己当年的行为傻逼，只觉得都过去了，还好。

许多的人间事，总会把我们调教出某些成年人的毛病与得体。不在乎了，不爱了，不计较了，不纠结了，一身孤勇，无坚不摧。

只是自己会知道，到底有多羡慕曾经的自己，爱也爱得张狂，哭也哭得孩子气。

3

你尝试着用文字、用音乐、用电影来理解生活，可生活并不领情。

没有人会真正像孩子那样。或者说，最后能留下的只有一丝孩子气。这孩子气，还是来源于时间的触角。

学生时代叛逆的张扬女生，多年以后，她们往往是从良最早的。而另一种叛逆的方式，则默默融在日子里，不动声色地，从一个乖乖女的样子，慢慢成长为生活的捉刀人。

年少的时候，我们往往会错过一个人，错怪一种生活。不一定哪种更好，也没有哪一种更坏，细化到每个人身上，只能用和解二字来评价。

所谓成长不是让你在努力的过程中有多进步，而是让你在时间的推移下原形毕露。譬如，我以前给自己设定的方向是，要坚定不犹豫地成为自己；现在我可能告诉自己的是，不要试图说服别人。

我骨子里向往一种宁静的田园生活，读书、写字、养花、种菜、几亩田地够过活，高兴了就去游历山河，拜访素未谋面的友人，大雪天搂着一个火炉，背篓里最好有几尾鲫鱼，去你家煮汤喝。

可如今现实里，我还是得为生存筹谋，更不可能放下家人，也会忧愁房价，喝上一瓶冰镇可乐嘴里蹦跶着气泡也会很开心。真隐士和孤独不是人人都能消受，现实世界的强硬规则破不了，也不妨耍一耍小孩子脾性，冲它做做鬼脸。

时间教会我的，一梦如是。

这是一种妥协，放手，成全。自己跟自己和解。

4

陈升有首歌叫《孩子气》，像是给成年人的礼物。

陈升的声音是苍老男人心底的嘶吼，带着沙哑和不甘。他一开腔，就是月涌大江流，情绪一到，弄得人沉默。

最想要一生年少的是孩子，最畏惧岁月长的也是孩子。从来没有明确的界限孩子到底是什么，男生却被严格的时间框架规定着每一个节点的考量，有耿耿于怀的心事在眉间，被硬性地拨入另一个世界。

哪怕是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到最后，都得自愈。

但想想看，十七八岁时种下的错过一度觉得遗憾，二十多岁回头看发现不全是这样。

对得不到的人，抵达不了的地方，你用失望攒起的硬币罐儿，时间推移，往往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力量。那些你耿耿于怀的，沉淀在眉梢心头，浮浮沉沉无法消解的模样，那些当时看来白白馈赠石沉大海的爱意，终究换了另一种方式回来。

5

又到了一年夏天，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像是天真有邪，也像是给时间作了注解。

毕业离校前夕，运动场上有喝醉酒后最狂野的叫嚣，路灯下情侣牵着手把短短的路徘徊着走了一遍又一遍，宿舍楼上扔下的开水瓶、书本、杂物铺满了一地。

青春里最后的狂欢，在感情成熟的人眼里总有些不可理喻。这种失控的场面，实际是被学校禁止的。可即便这样，仍然有人昂着头，骄傲地往前冲。

那个晚风徐徐的夜晚，马小超在我们一群人的簇拥下，去向女神表白。本来还扭扭捏捏，一站到女生宿舍楼下，马小超便像开足了马力的小钢炮，声音震天。

“XXX，我爱你。”

许久没迎来女神的回应，惹来不少围观，宿管阿姨倒是看不下去了，叉着腰扯着嗓子喊：“回去吧，她不爱你！”

没有人搭话，楼里一片寂静。

就在沉闷的躁动里，女生宿舍楼一声响亮，突然爆发了出来：“放屁！我爱他！”

像是久旱的甘霖降世，像是缥缈的歌声响起，所有人都跟着起哄，只有马小超默默地转身离开，眼睛上，分明挂着两行泪。笑着哭，哭着笑，像个大傻逼。

后来我才知道，回应那句“放屁！我爱他”的，不是马小超的女神，而是另一个长发姑娘。

马小超攒够了三年的失望，同时也攒够了三年的爱。

不计较了。不纠结了。

那年夏天，马小超回了老家，很久没有音讯。今年听说他结婚了，新娘不是他苦苦恋着的女神，而是当初的长发姑娘。

真好啊。

我们仿佛又听到那句掷地有声的“放屁！我爱他”，在带着青草气息的泥土里，拔节儿似地，往出冒。

只不过，无论是爱人与被人爱，那种用心良苦常常要到时过境迁以后，才浮出水面。说到底，谁也不欠谁，不过是两个不尽相同的少年，是否愿意接受各自的不一致，在寻常小日子里慢慢打磨、融合。

后来，时间教会你的，都是温柔的样子。

6

其实人和书一样，每本值得珍重的书，都需要独特的打开方式。以特有的小心，读那些伟大的书，让我们有可能，成为更好的人。

青春有张不老的脸，但凡有点儿褶皱，说起来，也都是时间划过的痕迹。

只是，时间它有点儿孩子气，它从不说谎，也从不肯回头。